《南华真经--《庄子》》全文:
《南华真经》即《庄子》,战国时庄周撰。唐玄宗于天宝元年诏封庄子为“南华真人”,尊其书为《南华真经》。
目录如下:
逍遙游第一 齊物論第二 養生主第三 人間世第四 德充符第五 大宗師第六
應帝王第七 駢拇第八 馬蹄第九 胠篋第十 在宥第十一 天地第十二
天道第十三 天运第十四 刻意第十五 繕性第十六 秋水第十七 至樂第十八
達生第十九 山木第二十 田子方第二十一 知北游第二十二 庚桑楚第二十三
徐無鬼第二十四 則陽第二十五 外物第二十六 寓言第二十七 讓王第二十八
盜跖第二十九 說劍第三十 漁父第三十一 列御寇第三十二 天下第三十三
内 篇
逍遥游第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夹。」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银然丧其天下焉。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擤轫陲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擤轫陲,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擤轫陲,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齐物论第二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盈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贮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逃,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滈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若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之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出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吱。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柰何哉!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龆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之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论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芩,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啮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南)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 1234 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 告,麋鹿食荐,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1234 趚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兮乱,吾恶能知其辩。舑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歃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征,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偷,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鎏铑,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拽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养生主第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人间世第四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茍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詻,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女!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吾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茍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柰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观,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匠石归,栎社见梦。曰: [ 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苽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线,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以终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迟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德充符第五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之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闻有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见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罂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而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也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 : 「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大宗师第六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之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 ,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时天,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坚而不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其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闲也,人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真人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沵其心,间而无事,跰 1234 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子于父母,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我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焉,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肒 1234 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埃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大略:吾师乎!吾师乎! 1234 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应帝王第七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 . 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蹵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 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 「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 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 「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外 篇
骈拇第八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丸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地之至正也。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者,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马蹄第九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
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中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绳墨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胠箧第十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世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而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络、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在宥第十一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
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 [ 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 故君子茍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欢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矫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柰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吾闻夫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柰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柰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 [ 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而忘朕邪?而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昆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柰何?」鸿蒙曰:「意,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矣。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天地第十二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者,道也;顺于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义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之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罔象,罔象得之。黄帝曰:「异哉!罔象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蒋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柰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 [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 。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 [ 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 ] 。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颐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善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为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谄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谄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谄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谄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桀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修绅,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天道第十三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则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地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魄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服物。』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
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
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也,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土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翻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观夫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郄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茍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所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累。天下奋柄,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天运第十四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东一西,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显,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者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瞇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瞇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茍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茍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瞇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归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虿蝎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而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第十五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为无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惔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德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夫有于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缮性第十六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而行实,信也;体乎情而制文,礼也;顺乎容而饰节,乐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谓之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秋水第十七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长,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舜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蹴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卫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怨井之蛙与?彼且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乐第十八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之。」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髌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笋,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达生第十九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柰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万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郄,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几乎以其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惛。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谷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此三者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茍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若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髪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倶出,从水之道而无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 [ 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造父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少及。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 [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 。今汝饰知以矜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之所言非邪,先生之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以深林,游之以平陆,浮之以江湖,食之以鳅鲦,委蛇而处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之以至人之德,譬之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山木第二十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庄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享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剉,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 [ 建德之国 ] 。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柰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江而浮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流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殷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 1234 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征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其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 [ 无受天损易 ]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 [ 无受人益难 ]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 [ 无始而非卒 ]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 [ 人与天一 ] 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于雕陵之埜,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是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田子方第二十一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而出。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髪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
: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势;绶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土壤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观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柰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羲、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 [ 凡亡 ] 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容,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寝。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方,无门无崖,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万物皆将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视之,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郄,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夸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拥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谕道,而非道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卬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 [ 道不当问?」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知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 [ 先天地生 ] 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 [ 无有所将,无有所迎。 ] 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不外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囿,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赍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庚桑楚第二十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洫,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蝼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 [ 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 ] ,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后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所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
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
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
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以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
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宗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着戴也,甲氏也,着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 [ 移是 ] 。尝言 [ 移是 ] ,非所言也;虽然,不可不知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 [ 移是 ] 。请常言 [ 移是 ] 。 [ 是 ] 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乘以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 [ 移是 ] ,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 [ 六 ] 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一雀过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而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移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徐无鬼第二十四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X?/font>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食,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 [ 天师 ] 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宋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宋,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鬬,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若己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之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既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有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 [ 不言之言 ] 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皋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皋曰:「捆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捆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皋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皋,汝何足以识之?而捆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刖之,而鬻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不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蹏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
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
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囧,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囧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则阳第二十五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于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阅休何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吾宅也。』──夫夷节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挠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道,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尚不知其所以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
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兴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魏莹与田侯约,田侯牟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雠!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着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
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鳅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埋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以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争,聚散相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
外物第二十六
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金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慰愍沉屯,则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肉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任公子为巨钩大纶,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警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柰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髪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柴生乎守,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所以然。静然可以补病,眦 1234 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钟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死,阴也,有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髪;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让王第二十八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性。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玉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以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退,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柰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它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泂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茍存。今天下暗,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
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茍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盗跖第二十九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柰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嗔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信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茍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茍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茍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茍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推,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以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也。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说剑第三十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衣,嗔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鬬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渔父第三十一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髪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子贡还,报孔子。
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继 234 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不知何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赋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
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迹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
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
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颜渊还车,子路援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 1234 音而后敢乘。子路傍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父杖 1234 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列御寇第三十二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
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
曰:「恶乎惊?」
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
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人将保女矣!」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
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墨。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谶也,而况今之人乎?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己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慎于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不知太初。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太宁!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而怀,有坚而缦,有缓而焊。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眼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呲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之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徼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天下第三十三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瓣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
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万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茍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
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 [ 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者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物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犊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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