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老师第一次出门到杭州,第二年暑假,回家住了一个月,妻子怀了第二个孩子。毕业后,他没有回家,只是在十年之后,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家乡。
南老师从杭州出发、经九江、汉口、重庆,最后到了成都,一路上相当顺利。南老师似乎有先见之明,他如果晚走几天,就要吃更多的苦头了.因为南京不久被日军占领,国民党的中央政府迁移重庆,大批难民跟着涌向西南大后方。而南老师在难民潮之前已安然抵达四川。
初到成都,南老师落脚在贵州会馆。会馆里供奉着南霁云将军的神像.南将军是唐代名将,姓南的本来不多,想不到在他乡遇到.也许是一种缘份,南老师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在这里.他和钱吉(钱宗本)成了莫逆之交,南老师对他永志不忘。钱吉是四川彭县人,有一段非常惨痛的恋爱放事:他年轻的时候,在封建思想极为浓厚的彭具乡下,他与同村的一个少女有了恋情,结果被女方家里知道了,家族群起反对,他们想要离家出走。那个少女被家族中人抓回去,活埋了。钱吉怀恨在心,想杀人放火,后来受一高僧指点,带着老母离家,出家为僧,住在成都贵州会馆成都佛学社里,养母修行。
同是天涯沦落人,南老师同钱吉结成患难之交。在一段时间里,钱吉迫随南老师,帮助照顾南老师,直到后来南老师闭关学佛,钱吉改行做小生意去了。钱吉当时写了一首诗赠南老师:
侠骨柔惰天付予,
临风玉树立中衢。
知君两件关心事,
世上苍生架上书。
知君两件关心事,世上苍生架上书、”南老师当时才二十出头,难得钱吉的两句诗,判定了南老师的一生行谊,确实是高山流水有知音。有一次,我同南老师说.钱吉的这两句诗写得不错。南老师说,是古诗上借用的。
时间过了差不多五十年,到了一九八六年,南老师在美国开始同成都的老朋友联系上,他喜打听当年朋友的下落.其中就有这位钱吉。但钱吉怎么也没有找到,连当年他们共同栖身的贵州会馆,也因城市的扩建而无迹可寻了。有人写信告诉南老师说。在“文革’”期间曾见到过钱吉一次.他在街上卖旧衣服,境况大概很不好。南老师写下了一首很富感情的诗怀念这位老朋友:
蜀道初登一饭难.
唯君母子护安康。
肯知苏季非张俭.
不信曾参是项梁。
徒使王陵有贤母,
奈何维诘学空皇。
千金投水淮阴恨,
今古酬恩枉断肠。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南老师刚到四川的时候,生活上是很窘迫的.“蜀道初登一饭难”,这个“一饭难”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一般人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尝过这个滋昧,但南老师尝到过.有一次.在从宜昌到成都的路上,他同表叔两人,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饭.饭馆酒家里飘出的美味佳肴的香味、馋得他们口水直流,但他们身上没有一分钱。在饿急了的情况下,南老师在一个馒头摊上偷了两个馒头,一人一个.就像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一样,不过他的运气比冉河让好.没有被人抓住。所以,南老师后来讲课,多次引用古人的诗句“美人卖笑千金易.壮士穷途一饭难”,来告诫他的学生们,要知道人生的艰难,要珍惜青春年华。在台湾的时候,他对很多家境清寒的学生,总是寄以极大的同情.并尽量给与资助,因为他自己尝过“一饭难”的滋味。
钱吉母子,同南老师萍水相逢,却伸出援手,使他摆脱困境,“唯君母子护安康”,南老师自然没齿不忘。南老师在上面这首诗中,提到好几个历史人物,涉及好几个典故.都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南老师给我一一解说过,为了节省篇幅,我不想把它都记录在这里;其中一句,“千金投水淮阴恨”,讲的是淮阴侯韩信的故事,韩信在早年落魄甚至饿肚子的时侯,曾经得到过一位漂母———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太太的一饭之恩,等到韩信成功发迹之后,回来我这个老太太,却再也找下到了.韩信不忘旧恩,“‘千金投水”,拿出千金,撒在当年老太太洗衣服的那条河里。这个故事流传千古,成为传统文化中知恩必报的典范。南老师在他的著作里曾引用过这个故事。对南老师来说,钱吉母子犹如漂母对于韩信,南老师现在虽然不能说发迹了,但他要报答他们.遗憾的是,却再也找不到钱吉母子的任何踪迹了。南老师只能“千古酬恩枉断扬”了。
南老师在成都住了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他就远走高飞,去创一翻事业。他到了川康边境大小凉山地区,在那里办起了一个‘大小凉山垦殖公司”,自任总经理兼自卫团总指挥;钱吉在母亲的动员下,还了俗,跟随南老师、说是垦殖场,实际上是南老师,一个乳臭未干、嘴边无毛的小青年,在一个偏懈的蛮荒之地,拉起了一支队伍,要做保家卫国的事业。当年他有一首诗很能说明他的这个志向。
东凤骄日九州忧,
一局残棋尚未收.
云散澜沧江岭上,
有人跃马拭吴钩。
南老师的这个举动.在当时颇引入注目.南老师的一位朋友也是自称学生的王启宗回忆道:“几乎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记得那时正值日本军阀对我发动侵略,全国上下奋起抗战,一般爱国青年无不热血沸腾,纷纷投笔从戎,救亡图存。当时我也投身军旅.于役重庆,一日见报载:‘有一南姓青年,以甫弱冠之龄,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不避蛮烟瘴雨之苦,跃马西南边陲,部勒戎卒,殚力垦殖,组训地方,以巩固国防。迄任务达成,遂悄然单骑返蜀,执教于中央军校.”’
王启宗先生的这段回忆,给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历史资料,但是,也许时隔几十年.他并没有讲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南老师“任务达成”,实际上,好像没有人给南老师什么任务,也就无所谓达成未达成、南老师一时热血沸腾,远赴凉山,戌边保国.其志不可谓不大矣,但理想同现实之间的距离也不可谓不小矣。据南老师自己回忆说;这么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垦殖场,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当年,四川一直在地方势力控制之下,同蒋介石的中央政府矛盾很大,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非常尖锐、南老师在这里突然拉起一支队伍,因为他是浙江人,当地的地方势力以为他是国民党派来的;而重庆的国民党特务机关,发现这个地方突然冒出来一股武装,非同小可.就要收编他、南老师受到两面夹击,不到一年,就放弃了垦殖场,回到了成都。他曾把这一段经历写成书.题为《西南夷区实录》,可惜这本书没有保存下来。
这段时间,南老师找到一个工作,在宜宾《金岷日报》担任编辑。说起来也很简单,南老师为了找碗位吃,找到这家报社。柜台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南老师上去请安,问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差使。老头子把他打量了一下,问他是哪里人,不是日本人吧。那时候的人都很怕日本的特务或汉奸。南老师连忙说:我是浙江人.逃难逃到这里,想找一个差使.好有碗饭吃;随便什么事都行,倒茶扫地也干。这时,坐在里面的老板听见了,伸出头来看看,就叫南老师进去。南老师还是那句话,流浪到大后方来,举目无亲,没有饭吃。老板就说:那好啊,你就来上班,我们缺一个工友,扫地的。南老师当天就在那家报馆上班——扫地、这个老板姓许,他在一边看着,一会儿,便把南老师叫过去。对他说.看样子你不是干这种事的人;南老师以为自己做得不对,老板却问他会不会写文章。南老师不敢说大话,只说自己在私塾里念过子曰什么的。许老板马上出了一个题目,叫他写一篇文章.南老师大笔一挥。许老板看了非常满意,让南老师当报纸的副刊编辑、报社也就那么几个人,所谓编辑,除了经常写些文章外,什么杂事都要干;对南老师来说,吃点苦算不了什么.总算有一个立足的地方,有一碗饭吃。编辑,写文章,都难不倒南老师。有一次,那天报纸排好了,还空一小块地方,拼版的师傅要南老师找一点东西凑上去、南老师手头实在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灵机一动,编了一份《征婚启示:,为拼版的人救了急。想不到报纸出来以后,收到了好多来信,都是看了那则《征婚启示》来应征的。南老师现在同别人谈起新闻工作的职业值德时,说自己也干过新闻这一行,指的就是这一段,其实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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