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宋初儒道归元的华山隐士陈希夷
唐末五代以后,华夷混杂,变乱相仍的局面,又造成历史的巨变。而在文化思想方面,佛教有禅宗的兴盛,涵融中印文化于一炉。道教除了前蜀有杜光庭的弘扬提倡,并撰作科醮,意造经文以外,因为有命世仙人吕纯阳的首倡,以沟通禅宗直指身心性命之学,与道家修炼生命之术,合而成为性命双修的丹道之故,渐已调和六七百年来道佛两教的争论而归于一致。自唐末到宋初百余年间文化思想的明争暗斗,已经不再是昔日道、佛两教间的争执,而是士大夫们新儒家学说振兴的结果,造成排斥佛、道两教学说为异端的思潮暴涨。到了宋太祖赵匡胤乘陈桥兵变登位以后,他以军人而兼学者的典型,酷好文学。加以宰相赵普的质朴无华,因少年失学,自己谦称“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老实作风,早已种下开启宋代新文化运动的因缘。后来又有范仲淹的笃实纯朴,与大臣富弼等极力奖掖文人学士的自由讲学风气,致使两宋间五大儒应运而出,创建宋代儒家理学的宗派,使儒家走上比类宗教的途径,确立后世并称儒、释、道三家为中国文化主流的传统。质实言之,开创理学五大儒的思想,不是援禅讲理,如周敦颐、二程兄弟等,即是援道入儒,如朱熹、邵康节等。因此,又促成宋末元初道教的演变,而有王重阳、丘长春师弟们所建立的“全真道”,足与唐代吕纯阳的新兴道教媲美千古,且与张道陵世系的天师道互争雄长。宋、元之间学术思潮的三家交炽,使不学无术的大元帝室政权左右依违于三家文化的暗潮中,无法自主,仅数十年间,便促使其寿终正寝。此一原因,往往为古今研究中国文化学者所忽略,深资嗟叹!
宋初开国时期,阴受道家思想影响甚大,就中关系最深的人物,当推华山隐士陈抟(希夷)。但陈抟虽为后世道家尊为神仙的宗祖,其实他的学术路线是上承秦、汉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道学,大有异于唐末吕纯阳的丹道学派。陈抟亦为唐末的不第进士,因少怀大志,生当乱世,亦如隋朝的文中子王通,自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来因年事日长,阅历学问加深,颇感时不我与,即归隐华山高卧,曾作诗以明其志,如云:“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后来听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而被拥戴为帝王,遂额手称庆曰:“从此天下定矣。”因此人皆尊其有未卜先知之能。他的易经象数的“太极图”、“河洛理数”等学说,数传到后来的邵康节,而成就一位象数易学的千古通儒。同时又因他的“太极图”与河图、洛书、图象等的流传,致使周濂溪援取道家思想而作《太极图说》。朱熹因服膺邵康节的学术思想,乃致力学习道家的象数,而有明代国子监流传的监本《易经》及《周易集注》,与《周易》书本首先冠以太极图、河图、洛书等之推广。
从来神仙传记,传说颇多不同,关于陈抟的生平,也不例外,今略录其文,以为参考:
《宋史》本传:
陈抟字图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岁,戏水岸侧,有青衣媪乳之,自是聪悟日益。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颇以诗名。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自言尝过孙君仿摩、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既知其无他术,放还所止,召本州长吏,岁时存问。五年,成州刺史朱宪陛辞赴任,世宗命赍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赐抟。太平兴国中来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复来朝,上益加礼重,谓宰相宋琪等曰:抟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抟居华山已四十余年,度其年近百岁,自言经承五代离乱,幸天下太平,故来朝觐,与之语,甚可听。因遣中使送至中书,琪等从容问曰:先生得元默修养之道,可以教人乎?对曰:抟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琪等称善,以其语白上,上益重之,下诏赐号希夷先生,仍赐紫衣一袭,留抟阙下,令有司增葺所止云台观,上屡与之属和诗赋,数月放还山。端拱初,忽谓弟子贾德升曰:汝可于张超谷凿石为室,吾将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抟手书数百言为表,其略曰:臣抟大数有终,圣朝难恋,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华峰下张超谷中。如期而卒,经七日支体犹温,有五色云蔽塞洞口,弥月不散。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常自号扶摇子,著《指元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笺其指。抟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阳集》、《钓潭集》诗六百余首。能逆知人意,斋中有大瓢,挂壁上,道士贾休复心欲之,抟已知其意,谓休复曰:子来非有他,盖欲吾瓢尔。呼侍者取以与之,休复大惊以为神。有郭沆者,少居华阴,夜宿云台观,抟中夜呼令趣归,沆末决。有顷,复曰:可勿归矣。明日沆还家,果中夜祖母暴得心痛几死,食顷而愈。华阴隐士李琪,自言唐开元中郎官,已数百岁,入罕见者。关西逸人吕洞宾,有剑术,百余岁而童颜,步履轻疾,顷刻数百里,世以为神仙:皆数来抟斋中,人咸异之。大中祥符四年,真宗幸华阴,至云台观,阅抟画像,除其观田租。庞觉《希夷先生传》:
先生姓陈名抟,字图南,西洛人。生于唐德宗时,自束发不为儿戏,年十五,诗礼书数及方药之书,莫不通究,及亲丧,先生曰:“吾向所学,足以记姓名耳,吾将弃此游太山之巅,长松之下,与安期黄石论出世法,合不死药,安能与世俗辈汩没出入生死轮回间乎?”乃尽以家资遗人,惟携一古铛而去。唐士大夫挹其清风,欲识先生面,如景星庆云之出,争先睹之为快,先生皆不与之友。由是谢绝人事,野冠草服,行歌无止,日游市肆,若入无人之境,或上酒楼,或宿野店,多游京洛间。僖宗待之愈谨,封先生为清虚处士,乃以宫女三人赐先生,先生为奏谢书云:“赵国名姬,后庭淑女,行尤妙美,身本良家,一入深宫,各安富贵,昔居天上,今落人间,臣不敢纳于私家,谨用贮之别馆。臣性如麋鹿,迹若萍蓬,飘然从风之云,泛若无缆之舸。臣遣女复归清禁,及有诗上浼听览。诗云:‘雪为肌体玉为腮,深谢君王送到来。处士不生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以奏付官使,即时遁去。五代时,先生游华山多不出,或游民家,或游寺观,睡动经岁月。本朝真宗皇帝闻之,特遣使就山中宣诏先生。先生曰:“极荷圣恩,臣且乞居华山。”先生意甚坚,使回具奏其事。真宗再遣使赍手诏茶药等,仍仰所属太守县令,以礼遣之,安车蒲轮之异,宠迎先生。先生乃回奏上曰:“丁宁温诏,尽一札之细书,曲轸天资,赐万金之良药,仰荷圣慈,俯躬增感。谢云:臣明时闲客,唐室书生,尧道昌而优容许由,汉世盛而任从四皓,嘉遁之士,何代无之?伏念臣性同猿鹤,心若土灰,不晓仁义之浅深,安识礼仪之去就,败荷作服,脱箨为冠,体有青毛,足无草履,苟临轩陛,贻笑圣明,愿违天听,得隐此山。圣世优贤,不让前古,数行丹诏,徒烦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却被白云留住。渴饮溪头之水,饱吟松下之风,永嘲风月之清,笑傲云霞之表,遂性所乐,得意何言。精神高于物外,肌体浮于云烟,虽潜至道之根,第尽陶成之域,臣敢仰期睿眷,俯顺愚衷,谨此以闻。”当时有一学士,以先生累诏不起,因为诗讥先生云:“只是先生诏不出,若还出也一般人。”先生复答云:“万顷白云独自有,一枝仙桂阿谁无。”后先生亦稀到人间。先生或游华阴,华阴尉王睦知先生来,倒履迎之,既坐,先生:“久不饮酒,思得少酒。”睦曰:“适有美酒,已知先生之来,命涤器具馔。”既饮,睦谓先生曰:“先生居处岩穴,寝止何室,出使何人守之?”先生微笑,乃索笔为诗曰:“华阴高处是吾宫,出即凌空跨晓风。台殿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睦得诗愧谢。先生曰:“子更一年,有大灾,吾之来,有意救子,守官当如是,虽有数理亦助焉。”睦为官廉洁清慎,视民如子,不忍鞭扑,心性又明敏,故先生乃出药一粒曰:“服之可以御来岁之祸。”睦起再拜,受药服之。饮至中夜,先生如厕,久不回,遂不见。睦归汴,忽马惊坠汴水,善没者急救之,得不死。先生亦时来山下民家,至今尚有见者,今西岳华山有先生宫观,至今存焉。
宋初的道教,自陈抟以后,华山道派,又另自形成一系,实创自陈抟的道统,颇为纯正。
第二节 宋代的皇帝与道教
宋初立国,关于宗教的信仰,与宗教政治的地位,多承袭唐代的故事,虽无明令规定,但以现代语言之,都是信仰自由,对于道、佛两教,也是并尊共容的。但到真宗临朝,因失意于敌国,忽留心于宗教,异想天开,独在唐代宗亲道教教主的李老君之外,又捧出一位宋室同宗赵姓的来作圣祖,亲自提倡道教。由此开始,形成宋徽宗的笃信道士巫术等事,造成道教在宋史上的污点。其实,这是帝王玩弄宗教的肤浅权术,于正统道家无关。今据史实,约略引述宋朝帝王与道教的关系,辨明外国人研究中国的道教,误认道教是在宋代才正式建教的观念,并不确实。
一、宋真宗神道设教的动机
史云:
戊申,大中祥符元年,正月,有天书见于承天门,大赦,改元。帝自闻王钦若言,深以澶川之盟为辱,常怏怏不乐。钦若度帝厌兵,因谬进曰:“陛下以兵取幽蓟,乃可涤此耻。”帝曰:“河朔生灵,始免革兵,朕安忍为此,可思其次。”钦若曰:“惟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然自古封禅,当得天瑞希世绝伦之事乃可尔。”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盖有以人力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则与天瑞无异也。陛下谓河图洛书果有邪,圣人以神道设教耳。”帝沉思久之,曰:“王旦得无不可乎?”钦若曰:“臣谕以圣意,宜无不可。”钦若乃乘间为旦言,旦黾勉从之。帝尚犹豫,会幸秘阁,骤问直学士杜镐曰:“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果何事邪?”镐老儒,不测上旨,漫应之曰:“此圣人以神道设教耳。”帝意乃决,遂召旦饮,欢甚,赐以樽酒,曰:“归与妻孥共之。”既归,发封,则皆美珠也。旦悟帝旨,自是不敢有异议。正月,乙丑,帝为群臣曰:“去冬十一月庚寅,夜将半,朕方就寝,忽室中光曜,见神人星冠绛衣,告曰:‘来月,宜于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竦然起对,已复无见,自十二月朔,即斋戒于朝元殿,建道场以伫神贶。”适皇城司奏,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令中使视之,帛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缠以青缕,封处隐隐有字,盖神人所谓天降之书也。旦等皆再拜称贺,帝即步至承天门,瞻望再拜,遣二内侍升屋奉之下,旦跪进,帝再拜受之,亲置舆中,导至道场,授陈尧叟启封,复命尧叟读之。其书黄字三幅,词类《洪范》《道德经》,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终述世祚延永之意。读讫,盛以金匮。群臣入贺于崇政殿,赐宴,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大赦,改元。钦若之计既行,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益以经义附和,而天下争言祥符矣。独龙图阁待制孙奭言于帝曰:“以臣愚所闻,天何言哉,岂有书也。”帝默然。
己酉,二年,以方士王中正为左武卫将军。先是汀州(福建汀州府)人王捷,言于南康(江西赣州)遇道人,姓赵氏,授以丹术,及小镮神剑,盖司命真君也,是为圣祖。宦者刘承珪以闻,赐捷名中正,得对龙图阁。既东封,加圣祖为司命天尊。授中正以官,恩遇甚厚。三司使丁谓并上封禅祥瑞图,于是士大夫争奏符瑞献赞颂。崔立独言水发徐、兖,旱连江、淮,无为烈风,金陵大火,是天所以戒骄矜也。而中外多上云雾草木之端,此何足以言治道哉!
史书到此,却下了一句“帝不省”之评语。其实真宗因失意于澶州之役,心烦意乱,无以对天下国家人民交代,遂在道教之外,另以神道设教的作法,用“封禅”崇道来掩饰内心的痛苦,及引开民间的怨恨心理。他自己内心有数,早已明白,只是当时作史的人,懵然不懂真宗的原意,反说为不省,未免可笑。
壬子,五年,以王钦若、陈尧叟为枢密使,丁谓参知政事,马知节为枢密副使。时天下乂安,王钦若、丁谓导帝以封祀,眷遇日隆。钦若自以深达道教,多所建明,而谓附会之。与陈彭年、刘承珪等,搜讲大典,大修道教宫观,以林特有心计,
使为三司使,以干财利。五人交通,踪迹诡秘,时人号五鬼。冬十月,帝言圣祖降于廷恩殿。语辅臣曰:“朕梦神人传玉皇之命云:‘先令汝祖赵玄朗授汝天书,今令再见汝。’翌日,复梦神人传圣祖言:‘吾座西,斜设六位以候。’是日,即于延恩殿设道场,五夜一筹。先闻异香。顷之,圣祖至,朕再拜殿下。俄六人至,揖圣祖,皆就坐。圣祖命朕前曰:‘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即离座乘云而去云云。”王旦等皆再拜称贺,诏天下,肄赦加恩。闰月,上圣祖及圣母尊号。十一月以王旦兼玉清昭应官使,作景灵宫,奉圣祖。改孔子谥,以玄字犯圣祖讳,改玄圣为至圣。
甲寅,七年,正月,帝如亳州,谒老子于太清官。加号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己未,天僖二年,大会道、释于大安殿。壬戌,乾兴元年,丁谓有罪贬官,时逮常出入谓家女道士刘德妙鞫问之,德妙言:“丁谓尝教之曰:‘汝所为不过巫事,不若托老君言祸福,足以动人。’谓又为作颂,题曰《混元皇帝赐德妙》云云。”
由以上简略征引,已可窥见宋代的道教,因为帝王作政治权术的运用,已大异其趣。唐初开国,崇奉道教,由唐太宗的诏书,坦然说明李老君为同宗远祖的动机,毫无妄诈的意图,其主义可谓非常纯正,故终唐之世,一变历来正邪混俗的道教,而归于正式宗教之正途。宋代自真宗以后的道教,依据史乘的实录,远逊唐代建立道教的宗旨,因此更见唐太宗的英明睿智,并非偶然。同时可见北宋末期,深受宗教之祸,也非偶然。但因真宗与王钦若提倡道教的作为,在道教史上,建立有两件大事。如:
(一)张天师世系的确定
乙卯,祥符八年,秋九月,赐信州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初,汉张鲁子,自汉川(汉中府)徙居信州(江西广信)龙虎山,世以鬼道化众,正随其后也。至是召赴阙,赐号。王钦若为奏立授箓院,及上清观,蠲其田租。自是凡嗣世者,皆赐号。
(二)道教名著汇书《云笈七籤》的完成
真宗天僖三年,因提倡道教,故欲校正道书,王钦若等即推荐道士张君房司其事。君房据当时所存《道藏》,撮取其中的大要,纂编成《云笈七籤》一书,共计一百二十二卷,足与佛教的汇书《法苑珠林》相提并论,都是很好的宗教汇编之大作。所谓“七籤”的定义,以道教的天宝君所说洞真部为上乘;灵宝君所说洞玄为中乘:神宝君所说洞神为下乘。又以太玄、太平、太清三部为辅经;以正一、法文、遍陈三乘另作一部,依此类分名为“七籤”。
二、道君皇帝宋徽宗
宋朝由真宗开始以神道设教为政治目的,自己假托梦寐,捧出神仙赵玄朗作为道教的圣祖,利用群众心理,使举国上下,醉心宗教情绪,藉此掩饰对北方军事外交上的失败。真宗即此一念种因,产生后来徽宗沉缅道术,迷信巫师们假托鬼神的扶乩邪术,想靠天神的保佑来阻止敌国的侵略,终至身为俘虏,国破家亡。由此可见,历史事实的教训:凡是利用宗教作为愚民政治的治术,其后果如何,不待辩而可知。幸而自真宗以后,历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头脑都比较清醒,并不效法神道设教的政策,加以有大臣如王旦、王曾、范仲淹、寇准、富弼、司马光、文彦博、欧阳修等名贤相辅,才使北宋的赵家天下,还能作到形似升平的局面。但在学术思潮方面,虽有新儒家理学的兴起,而在思想的辨证上,除了笼统地排斥佛、老,并驳二者为异端之外,士大夫们完全偏重辟佛,其敢于正式诤谏、认真辨证正统道家的文化思想者,并不多见。据此更足以窥见朝廷内定的国家政策,常牵涉到帝室的宗祖观念,虽自以正思正言相标榜如理学家们,亦只有噤若寒蝉,不敢赞其一辞。历来学者研究宋代文化学术,与理学家们的思想言论,都忽略这一关键所在,积非成是,习于因袭而缺乏明辨的卓见,最为遗憾。
宋代自哲宗以后,帝室内廷,足为明主的英才衰落已甚,哲宗因无子嗣,死后其弟端王继位,即是有名的道君皇帝宋徽宗。徽宗的秉赋,具有艺术与文学的天才,风流倜傥,当于浪漫的情调。如果他生在宋太祖或高宗时代,有宫廷的培养,安分为王,必定可以成为负有一代权威的文学家或艺术家。不幸的是,他却登上皇帝的宝座,他既做了皇帝,便听从道士魏汉津言,铸九鼎,奉安于九成宫。又酷好玩弄花石,极力索取浙中的珍异以供鉴赏,派遣供奉官童贯,赴江浙一带,访求书画以及奇巧的手工艺等物,便引出司理道教之道士官徐知常的布置推荐,起用蔡京。如史所载:
供奉官童贯,性巧媚,善择人主微旨,先事顺承,以故得幸。及诣三吴,访书画奇巧,留杭累月。蔡京与之游,不舍昼夜,凡所画屏障扇带之属,贯日以达禁中,且附语论奏于帝所,由是帝属意用京。左阶道录徐知常,以符水出入元符皇后所,太学博士范致虚与之厚,固荐京才可相。知常入宫言之,由是宫妾宦官,众口一辞誉京,遂起京知定州。
(一)宋史所载徽宗崇道的经过
从此以后,蔡京与童贯,互相汲引,利用道士们以阿附徽宗的宗教心理,使其误人歧路,偏向幻想境界,与多难兴邦的现实情况,距离愈远。如史载:
政和三年,九月,赐方士王老志号洞微先生,王仔昔号通妙先生。濮人王老志,初为小吏,遇异人授以丹,遂弃妻子,结草庐田间,为人言休咎,多验。太仆卿王亶以名闻,时帝方向道术,乃召至京师,馆于蔡京第,尝缄书一封至帝所,启视,乃昔岁秋中与乔刘二妃之语也。由是益信之,号为洞微先生。朝士多从求书,初若不可解者,卒应什八九,其门如市,逾年而死。洪州人王仔昔,初隐于嵩山,自言遇许逊,得大洞隐书豁落七元之法,能道人未来事。京荐之,帝召见,赐号冲隐处士,进封通妙先生。由是道家之事日兴,而仔昔恩宠寖加,朝臣戚里,夤缘关通。冬,十一月,祀天于圆丘,以天神降诏百官。十二月,诏求道仙经于天下。
癸巳,是年四月,玉清昭阳宫成,奉安道像,上诣宫行礼。七年,改玉清神霄宫。时道教之盛,自道士徐知常始,赐号冲虚先生;徐守信赐虚静先生;刘混康赐葆真观妙冲和先生,后并赐太中大夫。十一月癸未,郊,上缙大珪执元珪,以道士百人执仪卫前导,置道阶凡二十六等,先生处士八字六字四字二字,视中大夫,至将仕郎级。重和初,别置道官,自太虚大夫,至金坛郎,凡十六等。同文臣,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职自冲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经,凡十一等。侍宸同侍制,检籍同修撰,校经同直阁,皆给告身。
(二)平步青云的道士林灵素与道君皇帝
当徽宗崇信道教的时期,或以妖言惑众而取信于当道,或以异术奇能而见宠于朝廷,形成一代取得功名捷径的风气,除如王老志等人外,在号为道教中人,而异军突起,骤然至于帝师之位,其遭遇之奇,有胜于北魏时期的寇谦之者,莫过于徽宗时代的林灵素。且道教在宋代以后,对于天神之间的地位关系,产生一种新的说法,亦自林灵素开其先河。如史云:
丙申,六年,春,正月,赐方士林灵素广通真灵先生。灵素,浙江温州人。少从浮屠(佛教出家僧),苦其师笞骂,去为道士,善妖幻,往来淮泗问,及王老志死,王仔昔宠衰,帝访方士于左道箓徐知常。知常以灵素对。即召见赐号通真达灵先生。改温州为应道军。灵素本无所能,惟稍习五雷法,召呼风霆,闲祷雨,有小验而已。
灵素大言曰: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治府。神霄玉清王者,主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既下降于世,其弟号青华帝君者,主东方,抚领之。又有仙官八百余名,今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华使。郑居中、童贯等,皆有名而已,即仙卿褚慧下降,佐帝君之治时。刘贵妃方有宠,灵素以为乃九华玉真安妃。帝心独善其事,益加宠信。并从其言,立道学。 按:巫术之妖言惑众者,常许人以上界星神下凡为谀辞。人情大抵皆喜誉己而恶忠言,故术者可邀人之宠信。
二月,作上清宝箓宫成。按:世传的扶乩等术,亦于此时最为兴盛。
丁酉,七年,春,二月,帝幸上清宝箓官,命林灵素讲道经。时道士皆有俸,每一观,给田亦不下数百顷。凡设大斋,辄费缗钱数万。贫下之人,多买青布幅巾以赴,日得一饫餐,而衬施钱三百,谓之千道会。且会士庶人听灵素讲经,帝为设幄其侧,灵素据高座,使人于下再拜请问。然所言无殊绝者,时时杂以滑稽媟语,上下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礼。
按:灵素新创的道教讲经法会,其规模制度,皆仿佛教组织而来。且曾一度怂恿徽宗,下令江浙一带,夺改佛教寺院为道观,盖为报为僧时被其师笞责之恨也。
四月,道箓院上章册帝为教主道君皇帝。
按:此即等于道教教会给予皇帝的对号,隐有宗教超乎帝王政权以上的意味。
十二月,帝言大神降于坤宁殿,作万岁山。帝以未得嗣子为念,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出入禁中。言京师西北隅,地协堪舆,倘形势加以少高,当有多男之祥。始命为数仞罔阜。已而后宫生子渐多,帝甚喜,始笃信道教。至是,又命户部侍郎孟揆于上清宝箓宫东,筑山以像余杭之凤凰山,号曰万岁。
庚子,二年,春,正月,罢道学。林灵素有罪,放归田里。灵素初与道士王允诚共为神怪之事,后忌其相轧,毒杀允诚,遂专用事。及都城水,帝遣灵素厌胜,方步虚城上,役夫争举梃,将击之,走而免,帝始厌之。然横恣愈不悛,道遇皇太子弗敛避,太子入诉于帝。帝怒,以灵素为太虚大夫,斥还故里,命江端本通判温州,察之。端本廉得其居处过制罪,诏徙置楚州。命下,而灵素已死。
道士林灵素以妖妄异术,见宠徽宗,权势地位,皆盛极一时,但仅五、六年间,即失势而死。且观其事迹,较之历代正统道家的神仙方士,能够全始全终,足为千秋敬仰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灵素所用的道术,原出于道教雷部法术的一部分,自唐末即盛行于闽浙一带,温州与闽北尤盛,直至民国初年,仍有存者。这一派的法术,略近于湖南辰州派的符箓,并非道教法术中的太清大法。然灵素虽以妖异得宠,也因妖言而亡。而自灵素倡“九霄天神”之说以后,使道教于天道观念,更加一层迷惑。元代以后,其说一直流行于道教中,积重难返,只好追认。又因灵素为温州人,特别捧上一位同乡的天神温太保,作为道教的护法神,温太保从此即在道教中,永远具有役使鬼神的权威地位。天神之际,亦深植乡土观念,宁非异事,毋怪人间多重戚故,更无足为怪了。
道君皇帝宋徽宗的崇信王老志、林灵素等的道教,已远非唐代尊崇信仰道教的宗旨,其在幕后导演此一历史性的宗教事件,实际为童贯,蔡京,以及左街道箓徐知常等的政治作用,徽宗唯兴之所至,一如沉湎于金石书画的心理,固自不知所云而为之而已。然而身当国家第一领导的帝王,如果政治思想缺乏聪明睿智的哲学基础,随便一念起因的差错,往往会导致万劫不复的结果,此乃为天经地义不易的法则。徽宗陷溺邪术——并非正统的道教,因之流风遗毒,一直影响到他的儿子钦宗手里,更演出不可收拾的悲剧。如史载靖康事实云:
以郭京为成忠郎,选六甲兵以御金。初于龙卫中得京,但因好事者言京能使六甲法,可以生擒金二将而扫荡无余。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深信不疑,命以官。赐金帛数万,使自募兵,无问技能与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井游惰,旬日而足。敌攻益急,京谈笑自如云:择日出兵,三日可致太平,直袭击至阴山乃止。孙傅(尚书右丞)等尤尊信之。另有人所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阙大将。大率效京所为。识者危之。京尝曰:非至危急,吾师不出。事急,迨郭京出御金军,败走,京城陷。帝如金营请降,从此徽钦父子,均为俘虏。
每读史,至宋代徽钦父子昏庸之处,深感当时所为新儒家的理学家们,何以无一人犯颜诤谏,揭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计?岂真所为只以做到“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此便是学问吗?至于佛家的禅师们,当此时期,更是高蹈远引,息影山林,不干与天下兴亡的大计,虽有南宋高宗(康王)时代的大慧宗杲禅师,与岳飞、张九成翁婿暗通声气,但也为时已晚。总之,中国文化的三教精神,在南宋末期历史的,除了文天祥、陆秀夫以外,都甚减色,岂独道教而已哉!
第三节 正统道教南宗的崛起
一、张紫阳的丹道
宋代自真宗开始崇信道教以后,正统道家因唐末吕纯阳之肇始,已经迈入道、佛合一,禅、道同参的正统丹道途径。儒家有新兴的理学,禅宗有五家的宗风,道家有丹道的嫡传,从唐代以来,中国文化主流的儒、释、道三家,都有更新的运动,在学术思想上,应该算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时期。北宋时期,正统道家嫡派丹道的中心人物,即是后世道教所称南宗丹道祖师的张紫阳。紫阳著有《悟真篇》行世,与东汉时代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合为正统道家千古丹经的名著。他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涵容性命双修,撮取道、佛两家修炼的宗旨与方法,以诗词体裁,一一叙说工夫境界的程序,一洗历来东猜西摸,迷离扑朔丹道修炼方法的疑虑。尤其他以《西江月》的词体,写出南方禅宗所标榜明心见性,立地成佛的境界,与唐末以后正统道家见道、成道的精神,完全符合,最为警醒有力。后来历传至白玉蟾、彭鹤林等,即为明、清以后道家所尊的南宗七祖。
所谓“南宗”,即以紫阳真人为代表的传统,公认其为主张性命双修的丹法。北宗,即以丘长春所创道教龙门派的传统,相传为专主修性的道家丹法。而南宗在明、清以后,又另有传说,认为是主张男女合藉双修的丹法,于是穿凿附会,阴阳交配,房中采战之术,亦皆附庸于《参同》、《悟真》的著述,标示确有师承根据以图蒙混,诚为紫阳真人始料所不及。但紫阳一派,传至清代,却得一帝王知己的雍正,为他所著的《悟真篇》作序,大加称扬,亦是紫阳真人始料所不及。
《临海县志》云:
宋,张用诚,邑人,字平叔。为府吏,性嗜鱼,在官办事,家送膳至,众以其所嗜鱼戏匿之梁间。平叔疑其婢所窃,归扑其婢,婢自经死。一日虫自梁间下,验之,鱼烂虫出也。平叔乃喟然叹曰:“积牍盈箱,其中类窃鱼事,不知凡几!”因赋诗云:“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赋毕纵火,将所署案卷悉焚之。因按火烧文书律遣戍。先是郡城有盐颠,每食盐数十斤,平叔奉之最谨,临别嘱曰:“若遇难,但呼祖师三声,即解汝厄。”后械至百步溪,天炎,沿溪中遂仙去。至淳熙中,其家早起,忽有一道人进门坐中堂,叩其家事历历,随出门去。人以平叔归云,百步岭旧有紫阳真人祠,扁云:紫阳神化处。今废。《山西通志》云:
张伯端,天台人,少好学,晚得混元之道。宋神宗熙宁间,游蜀,遇刘海蟾授以金液还丹之诀,乃改名用诚,宇平叔,号紫阳山人。英宗治平中,随龙图陆公,寓桂林后,转徙秦陇,久之,访扶风马处厚,默于河东,乃著《悟真篇》授处厚曰:“平生所学,尽在是矣。愿公流布此书,当有因书而会意者。”元丰五年夏,尸解而去,住世凡九十九岁。弟子火烧化,得所谓耀金姿者千百粒,大如芡实,色皆绀碧。后七年,刘奉真遇紫阳于王屋山,留诗而去。紫阳尝谓己与黄勉中、维扬于先生皆紫微星,号九皇真人,因误校勘劫运之籍,遂谪人间。今紫微垣光耀可见者,六星而已,翼城紫阳宫即其修炼处。《陕西通志》云:
张用诚,号紫阳,尝有一僧修戒定慧,能入定出神,数百里间顷刻即至,与紫阳雅志契合。一日,紫阳曰:“禅师今日能与远游乎?”僧曰:“可,原同往扬州观琼花。”于是同处静室,相对瞑目趺坐出神。紫阳至时,僧已先至,绕花三匝。紫阳曰:“可折一花为记。”少顷欠伸而觉。紫阳曰:“禅师琼花何在?”僧袖手皆空。紫阳乃拈出琼花,与僧把玩,弟子问曰:“同一神游,何以有有无之异?”紫阳曰:“我金丹大道,性命兼修,是故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谓之阳神。彼之所修,欲速见功,不复修命,直修性宗,故所至之地,无复形影,谓之阴神,神不能动物也。”元丰五年夏,趺坐而化,寿九十有九。
二、白玉蟾与朱熹
南宗丹道至于北宋末期,负传承的道统者,即是白玉蟾。白玉蟾隐于福建武夷山潜修,从之日众。其时朱熹亦正在武夷讲学,彼此师弟之间,互有往来。朱熹外示儒术,内慕道法,屡次想从白玉蟾处讨教丹道,都被白玉蟾婉转拒绝,犹明代王阳明问道于道人蔡蓬头,几遇呵斥,如出一辙。朱熹晚年化名崆峒道士邹,竭力研究《参同契》而无所获,引为终身遗憾,后来虽有白玉蟾的启示,却碍于一代儒学宗师的身份,不能诚恳谦虚请教,所以始终不得其门而入。陶弘景所谓:“神仙有九障,名居其一。”甚矣,名心之难除,良可慨叹! 《续文献通考》云:
白玉蟾,名葛长庚,母以梦呼玉蟾,琼州人。年十二,举童子科于黎母山中,遇异人授洞元雷法。后居武夷山,尝自赞曰:“千古蓬头跣足,一年服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嘉定中,诏征赴阙,对御称旨,命馆太乙宫,一日,不知所在。后往来名山,入水不濡,逢兵不害,神异莫测,诏封紫清明道真人,有《上清》、《武夷》二集行世。玉蟾自号海琼子,或号海南翁,或号琼山道人,或号蠙庵,或号武夷散人,或号神霄散叟。人云尸解于海丰县。《九江府志》云:
白玉蟾,琼州人,姓葛,名长庚。尝任侠杀人,亡命之武彝,事陈泥丸为道士,自称灵虚童景洞天羽人。善幻,好诡诞之行,往来庐山间,挥洒文墨,信笔而成。山南北诸佳胜,并有题咏,而太平宫为多,嘉定己未冬解化,赐号养素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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