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念头的流动
三际托空与现在心
四料简与火候
军事艺术和禅
夹山度洛浦
宗镜录悟道十问
洛浦三关
说临济
说曹洞
我们的课程正讲到中国禅宗部分,禅宗的中心,五家宗派,但是大家要注意啊!我们研究这个课程的时候,不是拿我们自己的思想观念去看禅宗,而是要把所讲的事情,回转到自己的心地修养上,去做修持的功夫,去体会。假使光是听闹热,等于国内内外流行的禅学一样,不谈修持,不谈求证,只是把这一套学理故事,做一番客观的评论,那就是一般禅学的路线,但是我们的重点是摆在求证上。
上次提到禅宗以前,我曾告诉大家,不妨走从前古人的路线,用观心法门,观察自己,以现在的观念而言,就是检查自己的心理状态。
我们的心理状态,所有的思想、感觉可以归纳成三个阶段,那三段时间的分类:过去、现在、未来。古人称前际、中际、后际。
这一个法门,不一定要盘腿。静下来时,观察自己的思想,会发现一团纷乱。我们的心理状态,一部分属思想方面;一部分属感觉方面,像背酸、腿痛等等;还有一部分属情绪方面,觉得很闷、很烦。总而言之,这些都归纳到心理状态,叫做一念。
然后,我们再观察自己的念头,前一个思想过去了,没有了,就像话讲过了,我们也听过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成为过去,一分一秒都不会停留。我们不要担心,它不会留下来长到心里去的。换言之,念头本身停不住,永远在流动。像一股流水一样,永远不断的在流。它是一个浪头连一个浪头,很紧密的接上来。如果再仔细加以分析,它像是一粒粒水分子,密切连接成一条河流。实际上,前面一个浪头过去了,它早就流走了,后面的还未接上来,这时候,假如我们把它从中截断,不让后面的浪头上来,中间就没有水了,心理状态也像这个一样。
又比如我们看到这个电灯永远在亮,实际上,我们把开关打开后,第一个电子的作用上来,马上放射,很快就没有了,后面电的功能不断的接上来,我们就一直都看到亮光,事实上它是生灭的,所以看到日光灯有闪动,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我们的心理状态,也是这样在生灭,只是我们自己不觉得,以为自己不停地在想。实际上,我们的思想、感觉,没有一个念头是连着的,每一个念头都是单独跳动的。比如我们在这里做个检查,早晨刚一醒来,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在想什么?到现在还是早晨的那个念头吗?绝对不是,它不会一直停留在心中,早跑掉了。所以念头用不着去空它,太费事了,它本来是空的。一般人听了佛学,一上座就求空,用自己的意识去构想一个空,这是头上安头,是多余的。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念头流走还容易懂,可是后面第二个念头怎么来的?它的来源找不出来,这是一个值得参究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并没有想它,而它自己会来?尤其是打坐的人,本来想清净,偏偏念头来了,有些念头平时根本想都不会想的,只要一打坐,几年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比如有则笑话:一个老太婆打坐,下座以后,告诉别人:嘿!打坐真有用,十几年前,某人向我借一块钱,一直没有还我,打坐时,倒想起来了。这可也不是笑话,它说明一个事实,心里越宁静,所有的东西都自然在脑中浮现了。怎么来的?这是很重大的问题。假如前一个念头过了,后面的念头不接上,中间不就空了吗?这个念头怎么来的?那个去找的,又是一个念头。不要去引动它,也不要寻找它,不要怕它来,它虽然来了,但也一定会过去。只是这里头有一个东西,那个知道自己念头跑过去了,知道念头又来了,那个东西没有动过,要找的是那一个。那个就是心经上讲的,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的“照”,永远在照。这个照字用得非常好,等于电灯一开,灯光就把我们照住了。
大家因为不明白这个理,所以专门在乱跑的念头上想办法,想把它截断。其实看到念头,照到念头的那个,并没有动,也不需要截断念头。我们明白有一个主人家,看到了这些杂乱念头,这是我们本有的功能,这个功能永远静静地在那里,久而久之,这些连绵不断的妄念不会来了。等于客人来家里,主人并没有说:“你出去”,也没说“请进来”,不拒不迎,妄念自然跑了,这是最初步。能够随时在这个里头,慢慢观心,观察烦恼习气。只要一观察,烦恼习气就没有了。只要照住它,它就空了。这个道理要特别注意。
有人问:寂静的心境保持了两三天以后,身心没什么变化,这时问题来了;心里会觉得很无聊、很落寞;有时想,这不是枯禅吧?现在的心境与枯木有何分别?同无记、无念,又有何分别?
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第一,觉得自己是三际托空,但心境却很无聊,这不是还有一念吗?可见三际没有托空。第二,又觉得是无念,其实念头多得很,岂止三际,至少也有五、六际。这是用功吃紧,身心发出了一种无聊的感觉。所以佛说修行要像弹琴一样,你太用心了、太吃紧了,就像琴弦绞得太紧,难受了。换句话说,有些学佛学道的人,一下子勇猛精进起来,就想马上有所成就,这时马上量他的血压看看,一定很高,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
注意!刚刚有人提出的问题,不是三际托空,真到了三际托空,前念过去了,后念没来,中间当体即空,其实根本没有中间念头。所以《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三际都是不可得,不是说没有,是把握不住。未来还没来,你能够把握明天脑子里想些什么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我们刚说一个现在,就已经成为过去了。
《金刚经》告诉我们的是不可得,不是告诉我们过去心空,现在心空,未来心空。也没有说:过去心没有,现在心没有,未来心没有。古人的翻译是很慎重的,如真有一个三际托空,也是无法把握住它的。为什么?能把握住三际托空境界的,就是现在心,懂得现在心不可得,就没事了。此其一。
第二,真到了三际托空,身体不存在了,与虚空合一,那真是逍遥自在,不得了的自在。学佛是为了学解脱自在,可惜现在学佛学道的,搞得既不逍遥,又不自在,更不解脱,何其苦哉!结果反而是被那个东西,把自己绑了起来,这个道理要注意,要弄清楚。
上次提到临济禅师的四料简,谈人与境的相互配合。举凡做功夫,不管道家、密宗,或佛教任何宗派,都离不开一个东西,那就是什么构成了生理与心理。做功夫时,不是生理发生感觉,就是心理产生思想问题,这都是妄念。因为做功夫才有它,不做功夫就没有,所以那些都是境。但谁在做功夫呢?是我在做功夫,我就是人。人与境两个问题教理上,称作相,就是现象。那么什么使我这个人坐在这儿?性。性相两门。就是我本身知道坐在这儿,我知道正在用功,所以人境两方面都在转来转去。
因此临济提出四料简,一方面教育人,一方面叫我们做功夫要注意: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这四样需要适当的调配和选择,道家称火候,像煮饭一样。火大了关小一点,不然会烧焦;火太小了,又煮不熟,都得自己作调配,所以称“料简”。这一切别人都帮不上忙,什么明师一概帮不上,就是佛坐在你面前,也没办法,否则佛的公子,以及佛的弟弟阿难,也不需要修行了。人只有自救、自度,任何人救不了你,所以料简是要我们自己调配的意思。
禅宗这个方法是最了不起的,包括了显、密二教的方法。
有三样东西与禅是不可分的:第一是军事,古代的名将都有一点禅的味道。名将天生就是天才,打仗时,四面被敌人围住了,只有死路一条,而在这时,如何动一个脑筋,灵光一现,反败为胜,这是禅。如果说这时想想诸家兵法,都没有用,不论哪一个兵法都救不了。第二个与禅不可分的,是真正的诗人,好句子作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好句子是如何写出来。第三是艺术家的好作品,这也近于禅。所以唐末、五代时,禅宗偏重于中国文化,尤其是其文学性,动不动就用诗表达。其实他们不是在作诗,而是自然的从本性中流露。当人的本性达到最空灵、至善、至美的时候,美感自然流露出来了,所以文学境界也就高了。这并不是刻意学的,而是自然的。所以写文章是没有章法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慢慢写熟就好了。但临济以下,中国的禅,看它是文学,却处处是功夫,实在是很难看得懂的。
现在回转来讲夹山,他自船子德诚禅师那里悟道了以后,到哪里去了?船子德诚禅师告诉他: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这两句话包括得非常多,做功夫方面,“藏身处没踪迹”,指身体的感觉没有了,心理上的杂念也没有了,三际托空,一点影子都没有了。但是,空的境界不能住久,住久了,人就懒了。所以,在修证上可以,行愿上则不可,按菩萨戒来说是犯戒的,耽著禅那,不起慈悲,不做救人救世的事,是犯菩萨戒的。所以“没踪迹处莫藏身”,未有久住而不行者,不能永远在山里头做自了汉,要出来做功德,做救苦救难的事。所以船子德诚叫夹山“藏身处没踪迹”,先去住茅蓬,隐起来,不要让人知道,等功夫到家以后,“没踪迹处莫藏身”。
后来,夹山禅师开堂说法,《指月录》卷十七:
夹山禅师有一个弟子叫洛浦,原来是临济的弟子,聪明能干,学问也好,佛教的经典都通达,而且戒律守得很严,当初是临济的侍者。临济对这个弟子很得意,常赞叹说:“此临济门下一只箭,谁敢当锋?”这一鼓励,洛浦认为自己开悟了,后来临济一与他讨论,他对师父都不服气了,那就无法再教了。洛浦后来向临济告假,走了。临济说:“临济门下有个赤梢鲤鱼,摇头摆尾,向南方而去,不知向谁家齑甕里淹杀。”鲤鱼跃过龙门就变龙了,这条鲤鱼还没有变龙,本来要变,结果没变,到南方去了,不知谁家能收服得了他。(临济是在山东)。
“师游历罢,直往夹山卓庵,经年不访夹山。山乃修书,令僧驰往,师接得便坐却,再展手索,僧无对,师便打,曰:归去举似和尚。僧回举似,山曰:者僧若开书,三日内必来,若不开书,斯人救不得也。夹山却令人伺师出庵,便与烧却。越三日,师果出庵,来人报曰:庵中火起,师亦不顾。”
那时禅宗鼎盛,“不怕天下荒,只怕头不光”,到处都可以住,到处有大师,洛浦四处游历参访,都看不上眼,一直到了夹山禅师那里,在他的庙子附近,搭一个茅篷打坐。这样一个年轻和尚,到了夹山那里,却整年也不去朝拜。夹山写了一封信,叫人带去给他,信的内容如何,没有记载,一定是逗他,叫他到自己的庙子来。结果洛浦把信放在坐垫底下,理也不理,照样打他的坐。夹山对弟子们说:如果他开我的信,三天以内一定来,如果不打开我的信,这个人没救了。
夹山派了一个人,在茅蓬外面守着,三天以内,如见洛浦一出茅蓬,就放把火,将他的茅蓬烧掉。结果第三天,洛浦果然离开茅蓬,这里头有个问题,洛浦认为自己已大彻大悟了,经夹山信上一考问,他没有办法了,二祖所谓安心,他安不下心来,非出来不可。等洛浦一出茅蓬,茅蓬就起火了,夹山的徒弟放了火,还在后面嚷;和尚,你的房子起火了!洛浦头都不回,不是故作大方,实在是心里头的疑处让夹山抓住了,急着要下山找夹山。
“直到夹山,不礼拜。乃当面叉手而立。”洛浦到了夹山那里,很傲慢。夹山那时名气很大,年龄也大了。洛浦看到夹山,也不跪下来,叉手而立,夹山说:“鸡栖凤巢,非其同类,出去!”给洛浦一个下马威。洛浦说话了:“自远趋风,请师一接”,我老远从北方来这里参学,请你接引一下,我还有大事没了。
山曰:“目前无阇黎,此间无老僧。”师便喝。夹山说:我这里没有你这个和尚,此地也没有我这个老和尚,我这里的佛法是这样的:目前没有你,也没有我。这时洛浦学临济的办法,对夹山作惊人的一喝!夹山的作风与临济不同,临济气宇如王,眼睛看着人,魂都会给他吓掉了。而夹山是斯斯文文地,他这一喝,夹山说:“住!住!且莫草草匆匆,云月是同,溪山各异。”同样的月亮,同样的云,照不同的地方,风景就是不同,换句话说,你师父那里嘿呀喝的,这一套到我这里吃不开。“截断天下人舌头,即不无阇黎,争教无舌人解语。”洛浦听了这句话,“师伫思”一沉思。“山便打”夹山便打。“因兹服膺”这下子他服气了。也不去住茅蓬了,就跟着夹山。
一日问山:佛魔不到处,如何体会?他的功夫境界到达这个程度,完全空掉了,三际托空,佛也没有,魔也没有,怎么体会?
夹山回答他:“烛明千里像,暗室老僧迷。”蜡烛一点起来,大老远的地方都照出来;暗室的老和尚就是看不见。什么意思?当然灯点了就看得见,不点灯就看不见。可是学佛的人认为这里面有密法,为什么这样的境界是佛魔不到处?佛拿你没办法,魔也拿你没办法。这是什么道理?见地、修证都在里头。
又问:“朝阳已升,夜月不现时如何?”这是形容功夫的境界,打起坐来身心都忘了,只是一片光明,等于太阳已经出来。“夜月不现”,到了夜里又不同了,自性光,清凉的,也就是道家《参同契》所说:“至阳赫赫,至阴肃肃”,当一个人达到空到什么都没有的境界,要注意,那还是属于“至阴肃肃”,阴极阳生以后,身心内外与天地同根,一片光明,那才是“至阳赫赫”的境界。这时气脉通不通早就过了,讲三脉七轮时,连初步的定都没有到,他这时已超过了这些定境,那就是“朝阳已升,夜月不现时”。
夹山说:“龙衔海珠,游鱼不顾。”师于言下大悟。这一下洛浦大彻大悟了,这里头有东西,在内外一片光明境界里头,像一条龙在海里游动,嘴里衔着明珠,这颗明珠就是龙的命根,旁边鱼虾游来游去,龙的眼睛斜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一眼。
我们修气脉也好,念佛也好,修到只有这一念,也等于龙衔海珠,游鱼不顾。旁边那些妄念,根本就不理。除妄念干吗?最高的道理也可以拿到最初步用,大家做功夫,不管炼气、念佛或其他法门,只要抓住那一念,系心一缘不动,记住“龙衔海珠,游鱼不顾”,慢慢的也会真到达这个境界。这两句话不是光讲理论,还有真实的修证功夫的事相,是实际的功夫境界。前面提过《法华经》龙女献珠,都是真实的事相,确有其事,确有其境界。
人人动辄谈开悟,所谓的开悟,究竟如何?标准是什么?最平实的说法,是永明寿禅师在《宗镜录》中提到的,包括了禅宗的见地、修证、行愿。
宋朝有两部大著作,一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是永明寿禅师的《宗镜录》。两者差不多同时。可惜,谈世间学问的《资治通鉴》,流传后世,研究者众。而《宗镜录》几乎被丢到字纸篓里去了,一直到清朝才被雍正提出来,几次下令,特别强调要大家研究这本书。
《宗镜录》告诉我们,什么叫作悟了。书中提出十个问题,悟了的人没有不通经教的,一切佛经教理一望而知,如看小说一样,一看就懂,不须研究。
永明寿禅师《宗镜录》卷一:
“设有坚执己解,不信佛言,起自障心,绝他学路,今有十问以定纪纲。
一:还得了了见性,如昼观色,似文殊等否?
二:还逢缘对境,见色闻声,举足下足,开眼合眼,悉得明宗,与道相应否?
三:还览一代时教,及从上祖师言句,闻深不怖,皆得谛了无疑否?
四:还因差别问难,种种徵诘,能具四辩,尽决他疑否?
五:还于一切时一切处智照无滞,念念圆通,不见一法能为障碍,未曾一刹那中暂令间断否?
六:还于一切逆顺好恶境界现前之时,不为间隔,尽识得破否?
七:还于百法明门心境之内,一一得见微细体性根原起处,不为生死根尘之所惑乱否?
八:还向四威仪中行住坐卧,钦承衹对,着衣吃饭,执作施为之时,——辩得真实否?
九:还闻说有佛无佛,有众生无众生,或赞或毁,或是或非,得一心不动否?
十:还闻差别之智,皆能明达,性相俱通,理事无滞,无有一法不鉴其原,乃至千圣出世,得不疑否?”
一个人到底悟了没有,前面这十个问题,可以作判断标准。
第一问,是明心见性的境界,于一切时,一切处,一切事物上,一切清清楚楚,如同白天看画图的颜色一样,与文殊菩萨等人的境界相同。你能这样吗?
第二问,你碰到了人,碰到了事,或者别人当面妨碍了你,总之,逢缘对境包括很广,见色闻声了不动心,日常生活间,甚至晚上睡觉都能合于道,你做得到吗?
第三问,佛教的经典,《法华经》也好,《楞严经》也好,拿过来一看,都懂了,听到最高明的说法也不怖畏,而且彻底的透彻明了,没有怀疑,你做得到吗?
第四问,所有的学人,拿各种学问问你,你能给予解答辩才无碍吗?
其余还有六问,大家可以自己研究。最后一段:
“若实未得如是,切不可起过头欺诳之心,生自许知足之意,直须广披至教,博问先知,彻祖佛自性之原,到绝学无疑之地,此时方可歇学,灰息游心。或自办则禅观相应,或为他则方便开示。设不能遍参法界,广究群经,但细看宗镜之中,自然得入,此是诸法之要,趣道之门,如守母以识子,得本而知末,提纲而孔孔皆正,牵衣而缕缕俱来。”
若这十个问题连一点都做不到,就不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有任何疑问都应到处向善知识请益,一定要到达诸佛祖师们的境界。祖师们所悟到的,你都做到了,才可达到绝学无疑之地,不须再学。“灰息游心”,妄想心都休息了。“或自办则禅观相应,或为他则方便开示”,到达大彻大悟后,或走小乘的路子,再转修四禅八定,证得果位,六通具足,三身具备,神通妙用,一切具足;或走大乘路子,为他人牺牲自我的修持,出来宏法。
“设不能遍参法界,广究群经。”假设你认为三藏十二部太多看不完,“但细看宗镜之中,自然得入,此是诸法之要,趣道之门。”永明寿禅师劝你仔细参看他所编的《宗镜录》,因为一切经典的精要,他都集中在此书中。“如守母以识子,得本而知末,提纲而孔孔皆正,牵衣而缕缕俱来”。文字多美,这是永明寿禅师所讲此书的重要。
现在继续讲洛浦开悟以后,继承夹山的法统,他的教育法非常严厉,因为他兼数家之长,功夫高,见地高,气派又大。他有几句名言:
“末后一句,始到牢关,锁断要津,不通凡圣。”
这是功夫境界,他说末后一句才能到向上一路,才可以修到三身成就。禅宗分三关:初关、重关、末后牢关。什么是牢关?我们这个身体就是牢关,你破不掉,飞不出去,等到死时,这个牢关才破,但那是假破,又变中阴身了,再入轮回之中。“末后一句,始到牢关”,这个时候,“锁断要津,不通凡圣”,不是凡夫,也非圣人,也就是魔佛不到处,才算成功。
洛浦禅师临走前,对徒弟们恳切地开示曰:“出家之法,长物不留”,不要贪图东西,本来出家就是丢开一切,万缘放下,“播种之时,切宜减省”,古代丛林都是自己种地,就是告诫弟子们播种之务,不要浪费,换句话说,这四句是双关语,做功夫、做事也一样。“缔搆之时,悉从废停”,你们光办建筑方面的事,这些都应停止,好好用功才行。“流光迅速,大道元深”,光阴很快的过去,但是道业深远得很。“苟或因循,曷由体悟”,如果你们因循且过的一天一天马虎过去,而不努力精勤于道业,那么要到哪一天才能有所成就啊!“虽激励恳切,众以为常,略不相儆”。尽管洛浦禅师以恳切的语气对弟子们开示,但弟子们平常就听惯了师父爱骂人的训示,所以这些话大家也就不在意了。
“至冬示微疾,亦不倦参请,十二月一日告众曰:吾非明即后也。今有一事问汝等,若道者个是,即头上安头;若道不是,即斩头求活。第一座对曰:青山不举足,日下不挑镫。师曰:是什么时节作者个语话。时有彦从上座对曰:离此二涂请和尚不问,师曰:未在更道。曰:彦从道不尽。师曰:我不管汝尽不尽。曰:彦从无侍者只对和尚,师便休。至夜令侍者唤从,问曰:阇黎今日只对。什么道理汝合体得先师意,先师道曰: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且道哪句是宾?哪句是主?若择得出,分付钵袋子。曰:彦从不会。师曰:汝合会,曰:彦从实不会。师喝出乃曰:苦!苦!”
洛浦禅师这一宗系下来,教育方法非常严肃,教理不但要通,学问又要好,见地、功夫都要求得非常高,所以他到了最后要走时,找不到一个合格的接棒人。洛浦禅师问弟子哪个可接法,没有一个人答出来,只有彦上座答出来,但彦上座不肯当大和尚,所以洛浦禅师一问他,他却说不知道。
“二日午时,别僧举前话问师,师曰:慈舟不棹清波上,剑峡徒劳放木鹅。便告寂。”洛浦禅师说了两句感叹话后就走了,你看他生死来去多么痛快。“慈舟不棹清波上”,这是大乘菩萨的行愿,慈舟度人一定到浊流中去;下面一句感叹自己,几十年来没有渡上一个人,“剑峡徒劳放木鹅”,就是说他住的地方有个山峡叫剑峡,纵然他把桥架起来要引人过来,却没有一个人肯上来。如同古德两句名言所讲的:“慈航本是渡人物,无奈众生不上船”,那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样感叹!
指月录上的小字注解,是唐代以后到清朝以前,有些大师们得道成道后的注解,也很重要。
现在再讲临济所说的三玄门。什么叫三玄三要?这同天台宗的三止三观,可以勉强配合起来讲,但究竟的道理需要自己研究,要做功夫才行。
《指月录》卷十四:
临济曰:“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把你心中的妄想烦恼都喝掉了。“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骂你几句,故意逗你发火,看看你的功夫定力如何,如探竿影草,恐草中有毒蛇,拿根棍子在草里兜几下。“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会?”这是临济的客气话。“僧拟议,师便喝。”这个喝是骂人的。
临济平常讲:“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这两句话,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同是别?大家参一参看。
下面要讲的这段,对学禅的人见地修持上大有关系。
“阿修罗与天帝释战,战败,领八万四千眷属,入藕丝孔中藏。”这是佛经上所记载,你看魔王的神通不是也无边吗?“莫是圣否?”这个不是与圣人的神通一样吗?“如山僧所举,皆是业通、依通。”什么是业通?现在世界上科学的发达,连太空都飞得上去,这是众生共业的业通,也是神通,也是智慧。“依通”,算命、看相、卜卦、灵魂学、神秘学都是依通,依靠一个东西而来的,不是真神通。佛经讲“纳须弥于芥子”,我们知道藏芥子于须弥,那是理所当然,但如何是纳须弥于芥子呢?“夫如佛六通者不然”,到达佛的境界就不是这样,“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虽是五蕴陋质,便是地行神通”。“道流”就是现代人讲同参道友。“真佛无形,真法无相。”注意啊!“你只么幻化上头,作模作样,设求得者,皆是野狐精魅。”你只要真认为自己有点功夫,有点境界,以为这就是道,那是妖怪,并不是真佛,是外道见解。“夫如真学道人,并不取佛、不取菩萨罗汉,不取三界殊胜,迥然独脱,不与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
临济将去世时,说了一个偈子: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临济祖师在世时,他的教育法很古怪,很不平实,到临走时,他规规矩矩告诉我们:“沿流不止问如何”,念头思想停不掉,像一股流水一样跟着跑,怎么办?“真照无边说似他”,不要去管那些妄想、念头;那个知道自己妄想在来来往往的,那个没有动过,要把握那一个。
真照无边的清净,与真如佛性很接近,只要把握住就行了。但落在这境界上,就容易犯一个毛病:把真照再加上照一照,那又变成妄念了。不要用心,很自然的清净下来,也不要守住清净。“离相离名人不禀”,这个东西,叫它是心也好,性也好,道也好,我们都不要管。这也就是“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但是真的什么都不管吗?“吹毛用了急须磨”。
宝刀、宝剑叫作吹毛之剑,锋利的刀怎么测验?拿一根头发放在刀口上,用口一吹,毛就断了,叫作吹毛之剑。可是再锋利的刀,使用过后,还是要保养的。换句话说,临济禅师吩咐我们,没有明心见性以前,随时要反省检查,一念回机修定,不起妄念。
悟了以后的人,功夫用了一下,马上要收回。如果讲世法,论语上曾子提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都是同样的道理。
佛法的一个原则:随时随地反省,检查自己,吹毛用了急须磨。
临济这一宗,重要大旨略向大家提一点,其他自己去研究。
现在来谈曹洞宗,日本禅宗流行到现在,大多是曹洞宗的后裔。曹洞宗是唐末、五代的大宗派,弟子称曹山,师父称洞山。
宋朝大理学家周濂溪,提倡太极图,这太极图是一个和尚传给他的,和尚的来源没有讲,此其一。邵康节这一系的易经,河洛八卦图,是由曹洞宗出来的。中国的道家修丹道的著作,也大都是来自曹洞宗。所以曹洞的禅,同中国后世的丹道,脱离不了关系。不过丹道是用曹洞的,不是曹洞用丹道的。曹洞宗用易经穷理之卦,成为太极图之说,发展到理学家这一系统;易经的象数之说,则变成邵康节这一系。两个系统都出于禅,这是我首次公开把这个秘密讲出来。
洞山良价悟本禅师,曾到沩山那里参访,沩山拿洞山没办法,就指定他到云岩道人那里去。他在云岩那里悟了一点,不彻底,当时他要走了。
《指月录》卷十六:
“师辞云岩。岩曰:什么处去?师曰:虽离和尚,未卜所止。岩曰:莫湖南去?师曰:无。曰:莫归乡去?师曰:无。曰:早晚却回?师曰:待和尚有住处即来。曰:自此一别,难得相见。师曰:难得不相见。”自性本来无相,大家都一样,难得不相见。
“临行,又问: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祇对?岩良久曰:只这是。师乃沉吟。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
洞山这时候难过了,觉得师父很可怜。云岩骂他:像你这样行吗?学禅要有大丈夫的气派,你还有世俗的感情,牵挂着,放不下,我走了,又怎么样?
“师犹涉疑”,到这里,洞山才起疑情,更怀疑了。
“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曰”: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后来离开师父,过一条溪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这一下大悟了,才作了悟道的偈子,“切忌从他觅”,什么是“他”?我们找气脉,找念头,这些都是“他”,越找越远,不行的。
“我今独自往”,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时,处处都可以找得到他,“处处得逢渠”,这个渠是真的我。
“渠今正是我”,等于我们现在看到这个身体,这个身体是“他”,不是真的我,可是现在活着,渠今正是我。
真正的我在哪里?“我今不是渠”,可不是他,他会改变,十岁跟二十岁不同,现在的我,头发都白了,已与年轻的我不同了,这个会改变的不是真正的我。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要在这个地方去找,找到了,你才懂得真如自性那个道理。
《庄子》齐物论有一则寓言,“罔两问影”,我们在太阳下走路有几个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称罔两。它问影子:你怎么不规矩,一下坐着,一下躺着,怎么这么乱来?影子告诉罔两: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个老板,他坐着,我跟着坐;他躺下,我只好跟着睡。他又说:我的老板也做不了主,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大老板,“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禅宗不过把佛法用功的方法,归纳到文学境界,但与佛经的道理,还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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