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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岩语屑
---维摩精舍丛书


法语 盐亭袁焕仙先生

编辑 乐清南怀瑾、广汉杨光代、南充徐剑秋、峨山大坪寺释通宽

校讹 内江伍心言、内江伍所南、西充杨觉、华阳吕寒潭、内江曾鹤君、潼南田肇圃、曹溪南华寺释曼达、峨山大坪寺释通远

缮稿 简阳汪克成

笑岑曰:盐亭袁夫子焕仙掩关灵岩,诸方以函候,或面存者实繁。有徒凡所酬答,同学辑之曰《灵岩语屑》。灵岩者,唐天竺僧阿耆多尊者道场,锦城西胜地也,位灌县城后十里。诸峰耸蔚,俯瞰万流,极趣清幽。夫何语哉?且屑屑也。盖常闻诸夫子曰:至道无言,然非言而至道莫显;苟通其至,曾子所谓言满天下无口过者也。若然,虽有广长舌焉,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寂然无声矣。无声而言,故曰屑。曰诗,曰联,曰偈,曰书简等,要皆水月镜花,一时假现。读者但识斯名至道也。孔也,释也,老耶回庄也,尽空有,遍尘刹无疾而呻矣。谨序。

门人内江冷笑岑敬序

一九四四年

一、壬午辑

怀瑾曰:壬午,焕师掩关灵岩。怀瑾卸职往彼栖止,值师忌语。朋从我思,繁兴我疑,无由启迪,好友释传西曰:“余以若意禀师,求笔答如何?”怀瑾喜而合十曰:“可可。”因禀师,忌语则笔示,非忌语则口授,焕师颔之。数十日中遂成巨帙。今兹搜箧残简,尚存少许,犹可择读也,其言显,其义幽,其理约,其事质,吁!此千圣之心灯,入德之梯航也。敢曰自私?爰出鸿爪,飨我同仁,余尚有近体小诗七绝十处,寓言胜义,醒悟来机。又今古之绝唱者也,诚恐小见狐疑,贻陋者泥滞之误,至令醍酬上味化为毒剂,故不录出。颜曰壬午辑。辑曰:

问:“怀瑾朝夕孜孜,百无所寄,祈先生示个归家坦途,入道捷径。”

先生笔答曰:“蓦直不怠,即是坦途,曰二曰三,允非捷径。”

问:“直捷下手工夫,义当何先,迈向归家道路,车从何辔?”

先生曰:“汝但外舍六尘,内舍六根,中舍六识而不作舍不舍想,自然头头上明,物物上显,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也,捷莫捷于斯,先莫先于斯,三乘共载一德,同该今古,彻门莫尚乎是。”

问:“何云六根?何云六尘?何云六识?”

先生曰,“石头即六根,柱子即六尘,琢棒即六识。”

问,“先生如此漫言,学人不会。”

先生曰:“如此漫问,谁要汝会?”

问:“教云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根尘相接,所生眼耳鼻舌声意等之识,别曰六识,今曰六识即石头,六尘即柱子,六识即琢棒,无乃大违教义,言不该典欤?”

先生色然不悦,忿然握管,书曰:“汝既已明了教义,贯通道理,即自解脱可也,何投吾处,絮絮叨叨于是?”掷笔寂然在定。怀瑾无语潜退。

翌日再参,问:“即不许作如是道理会,然则学人浅机从何得入?”

先生曰:“汝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出的?”

怀瑾无语久之。

先生曰:“即未出入,何为出入?既无当下,一派圆成。谁是浅机?谁为深学?咄,无疾而呻,无病而药,释迦老子亦救汝不得也。”

问:“学人于此上不得,下不得,取不得,舍不得,尽平生力忘不得,计不得,祈师慈悲方便接引。”

先生曰:“好好,恐汝虽如此说,未到此地,果届此也,恭喜贺喜,好消息将到矣,谛听啼听!当人于此千万不可退步,不必作必悟想,不必作不悟想,不必想不必不想,行时坐时,醒时眠时,朋友交接时,妻儿子女会合时,但略略管带,自然坛子内走不脱鳖。”

问:“学人疑情不起奈何?”

先生曰:“只为你要信。信不立,疑何驭?疑信两忘,复是何物?此第一彻头也,千万莫要放过。“

问:“疑信两忘,就学人分上捡之,却无一物。”

先生曰:“瞎汉!说却无一物者。是有一物邪?无一物邪?好看好看。此释迦老子、三世诸佛及一切贤圣入德之门也。这个彻头,尽大地是我口都赞不及,慎勿失之交臂。”

问:“闻诸同参,疑情有二:一粗、一细何曰粗?”

先生曰:“朝天玉树春千尺。”

问:“如何曰细?”

先生曰:“带笑宫花月二分。”

问:“学人机浅,祈师如学究训蒙童,如俗而说,如理而说,觌面直提,开我迷昧。”

先生曰:“如此直截,何用肆口鼓簧,恣情摇舌,必欲饮此一杓恶水?余岂借他?谛听谛叫!如有一问题欲决择而不能决择,心悬悬如摇旌,曰粗;无一事一理不了知,无一事一理不决择,无一事一理可寻思,自心空廓,眼所见处澄然常寂,乐趣横生,根尘与识,自心及境,不一不异,无欠无余,如是胜行悉已具足,而此心中似有一事未办,一理未谐,仔细捡点,又丝忽迹相不寓,半星肤兆无有,曰细。”

问:“如是胜行,学人浅机,何能一时即臻,一趣即至?既难臻至,何能顿超?”

先生曰:“一派现成,谁要汝臻?本无去来,谁叫汝至?横遍十方,谁令汝超?实无有渐,谁云为顿?因诠劣法,故有胜行,曰深曰浅,允为魔说。法尔圆成,慎毋自闹。”

问:“千古圣哲,人也,学人虽愚不肖,亦人也。既云如是现成,如是直捷,如何学人不会,先圣独会?乞师朗示。”

先生曰:“汝自不去,不妨人会。人自人会,不妨汝之不去。会则学人即圣哲,不会则圣哲亦学人。圣哲学人名虽有二,体实无殊。汝但把会与不会等念抛到异域,学人圣哲等名贬向殊方,自然虚而灵,寂而照,不着问人,法华会上的多宝如来,不但与释迦老子分半座,亦须与汝分半坐也。”

问:“上说疑情,既有粗细之判,必有真假之诠,既有真假,云何曰真?”

先生曰:“汤元煮油锅。”

问:“如何是假?”

先生曰:“油锅都汤元。”

问:“如是之谈,益增学人迷惘。望师剀切直示,开我巨惑。”

先生曰:“咄,何不云迷惘益增,学人开我不惑?”

怀瑾无语久之。

先生曰:“会么?会么?诸名无常,皆依假立,若无假有,真亦强名。诠疑情曰假者,即上说粗相,有间断者也。说疑情曰真者,即上说细相,无间断者也。真疑若起,不一日,不二日,不三日,不一时,不二时,不三时,必摸着向上关(木戾),发明无始大事,嘎嘎大笑也!”

问:“从古迄今,有不疑而至悟者乎?”

先生呼:“怀瑾!怀瑾!”应诺。先生曰:“从古及今有未食饭而曰已饱,未饮酒而曰已醉者乎?”

问:“如说无疑则无悟,欲悟而必借径于疑,明矣!然则学人疑情不起,环顾自躬,实无纤疑,奈何?”

先生曰:“今有三法,能兴汝疑。”

问:“何者云三?”

先生曰:“一恸念生死,二发露忏悔,三勤参话头,如是三事,任何一事,皆能兴汝大疑。”

问:“云何言恸念生死?”

先生曰:“当人无始驰求,背本逐未,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头出头没,舍生受生,枉受轮回,虚萦苦乐,如是等过,极思出离,思之至极,于焉起行,难行能行,日渐增至,细检出离,无法出离,无法出离,誓必出离,粗疑生也。粗疑既生,日日臻上,渐至觅行不得,觅不行不得,觅难不得,觅不难不得,觅生不得,觅死亦不得,觅人法、是非、山河、大地、苦空、无我,一切皆不得,二六时中乐趣横生,而此心中又若有一事焉未办,有一理焉未谐,细疑生也。细疑生,即真疑起矣。”

问:“云何发露忏悔?”

先生曰:“汝当恸念师恩,父母恩,五伦九族一切众生恩,欲报难报,难报必报。既曰必报,当充我力,欲充我力,远过为先。行人必自检讨往昔所作十恶不善等业,皆障我行,人我胜劣等法,皆违我道。当于佛前法前僧前恸悔过去已作之过,切忏不践将来未蹈之愆,心生惭愧,身堪起行,粗疑生也,粗疑既生,日日臻上,渐至觅过不得,觅非过不得,觅善不得,觅非善不得,觅忏悔不忏悔、一切胜劣等法,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苦空无我等等,已举未举,皆不可得,二六时中,乐趣横生,而此心中又若有一事焉未办,有一理焉未谐,细疑生也。细疑生即真疑起矣。”

问:“云何勤参话头?”

先生曰,“话头者,止观双运,遮照同时,(井刃)于唐,盛于宋。初机入德之津梁,千圣共由之胜法也。汝但朝斯夕斯,行时卧时,刻刻提撕,时时照检,一切胜行,自然而沛,矧曰疑邪?”

问曰:“云何为话头?”

先生曰:“汝但于未提话头以前,看此话头从何而生;既提话头以后,看此话头从何而灭;正提话头时,看此话头依何而住。话头之义不必问人,当人自合开口大笑也。”

问:“学人迷昧,罔测幽深,请师将古人说的参的直举一二,以醒愚昧,并兴来学。”

先生曰:“北斗里藏身、小参不答话、庭前柏树子、狗子无佛性、麻三斤、干矢橛、西方日出卯、父母未生前面目是谁、无梦无想主人公在何处安身立命、念佛是谁、家家门前火把子、东山水上行、一归何处,如是已举未举,悉名话头。古德究参皆能结秀,今欲悉说,尘劫不尽。”

问:“话头既多,依何为要?若曰兼摄,事涉分歧,趣此两端,祈师直示。”

先生曰:“任一话头,皆能结秀。曰二曰三,允为魔说。古人喻为鼠子咬棺材只在一处。修多罗曰:‘制心一处,无事不办。’若曰至行,一已云多,况二三邪?”

问:“大慧杲,宋之大宗匠也,常以‘无’字示人究参;天奇瑞,明之大宗匠也,常以‘谁’字示人究参:钱伊庵者又以学人必参无梦无想主人公在何处安身立命,乃能于八识上大亚一刀。而现在丛席多示学人参念佛是谁。今先生云云任一话头皆可结秀,彼非欤?此非欤?乞示。”

先生厉声曰:“家家门前火把子。”

怀瑾曰:“不会。祈师直指。”

先生色霁笑而谓曰:“家家门前火把子。”

怀瑾曰:“不会。祈师如理而说,如俗而说。”

先生曰:“他非我不非,何也?因有汝问才有他非,因有他非才有不非,始无汝问,所谓你我他者从何而立?既无有立,非从何非?况不非邪?好看好看!麻三斤、干矢橛、庭前柏树子、犀牛扇、食胡饼、吃茶去一时来也。谁管他大宗匠,小宗匠,高人琢棒,一时与我贬向他方,踏在足下,为何如此?要汝精精勤勤、快快活活参话头。”

问:“是话头者约分有义路、无义路、半有半无义路,今不可一味笼统,教令学人随捡一话头无味苦参也。当否?祈示。”

先生曰:“何一话头有义路,何一话头无义路,何一话头半有义路半无义路?汝若细检,今即汝者为有义路、为无义路、为半有半无义路?道来道来!向汝道任一话头皆可结秀,犹自趁块作么?”

问:“如说尚矣,学人浅机,参法依何?”

先生曰:“如参柏树子话,朝斯夕斯,行时卧时,口计心思,缘不外逸,一心只在此话头上,如蜂就蜜,如蚁就膻,如马就道,然后从此口计心思、缘不外逸上轻轻提起,略略管带,不用思量,不用卜度,不用有心,不用无心,不必待悟,不必不悟,惺惺行履,如实而行,如实而住,如实而坐,如实而卧,自然有瓜熟蒂落的时节。”

问:“正参究话头,杂念纷陈时如何?”

先生曰:“精进。盖杂念纷陈,正汝懈怠。倘不懈怠,心缘一境,彼杂念者从何而入?喻如无蚁之堤,水不能溃。勿忽勿忽!”

问:“正参究话头,忽尔神昏志昧,身不能堪,欲睡眠时如何?”

先生曰:“要睡便睡,不可睡时便参究不得也。”

问:“正参究话头,忽尔亲仇交集,家事国事己事他事一时纷来,如何?”

先生曰:“如理而作事,如理而交代,各就各位,正好究参,关汝何事?”

问:“正参话头,妻儿子女一时纷至,各相毁誉,去取抑扬时如何?”

先生曰:“文殊、普贤、观音、势至,一齐来接汝也,正是得力关头,何亏于汝?”

问:“正参话头,家徒四壁,朝夕不谋时如何?”

先生曰:“正好在吃油糍、胡饼、赵州茶上切切实实用功,莫要把无始劫来一件大事业轻轻放过。”

问:“家拥厚赀、食前方丈、从者数百、妾美妻娇,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正好参究。若不参究,一期报尽,牛胎马腹,应缘而去,彼妻美妾娇厚赀而重奉者,以佛眼观之,如就刀山,如躬涂炭。”

问:“家拥厚赀者参究话头时,去彼娇妻美妾、食前方丈、从者数百乎?抑仍彼旧业乎?”

先生曰:“实际理地,不立一尘,万行门中,不减一法。去去何所?仍仍何处?汝若一觑觑破是话头者,岂离娇妻美妾、食前方丈、从者数百外而别有一话头邪?”

问:“士农工商兵等,能参话头否?若能,于彼进业有损恼否?”

先生曰:“士农工商兵必需参究,何有能否?若不尔者,理从何明?业从何进?进德修业于是乎在,有何损恼?”

问:“年老者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武王受命,经称曰末;宝掌闻玄,年已逾耆,正当着力,云何不参?”

问:“年少者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百丈四龄便欲作佛,云何不参?”

问:“女子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龙女八岁即已作佛,云何不参?”

问:“壮年妇人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金陵婆子参无位真人而了彻心要,云胡不参?”

问:“老年妇人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范太封君究一归何处而明本体,云何不参?”

问:“病时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圆悟勤金山一病而之五祖,云胡不参?”

同:“宗习外道者,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吕纯阳见黄龙而碎琴亡汞,云胡不参?”

问:“荡女淫妇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婆须提多早示矩范,摩登伽女略露风规,云胡不参?”

问:“市井少年能参话头否?”

先生曰:“涅槃会上广额屠儿,自云贤劫千佛之一,云胡不参?”

问:“正参话头时,不但心未开悟,真疑未起而粗疑亦无,忽然暴病而死如何?”

先生曰:“恭喜,贺喜,大事了毕。”

问:“如何是大事了毕?”

先生曰:“免汝打之绕,与你絮絮叨叨说参话头。”

问:“持一佛号,临命终时尚能往生极乐,持此话头,临命终时,宁曰进退失据乎?若不尔者,究生何土?祈示。”

先生曰:“生汝嘴里!”

问:“何故生学人嘴里?”

先生曰:“为汝乱说,所以生汝嘴里。”

问:“学人迷惘,请师如理而说,如俗而说。”

先生曰:“当人果能抱一话头,至死不渝,临命终时,随愿往生天上人间十方净上,应念而至。即不尔者,异世出头,一闻千悟,古人所谓历在耳根,永为道种者也,况朝夕孜孜,临死犹抱一个话头邪?”

问:“参话头,守戒定慧等三学否?”

先生曰:“守,能参即慧,常参即定;牧心一处,专在话头而不外驰即戒。”

问:“参话头,修止观二法否?”

先生曰:“修。牧心一处,常参话头,即止;栖心话头,不沉不浮,不内不外,不断不常,不生下灭,不有不无,照而常寂,曰观。”

问:“参话头,修生圆二次第否?”

先生曰:“修。话头未纯熟前,不参令参,欲参难参,难参必参,曰生起次第。话头纯熟后,不参即参,参即不参,曰圆满次第。”

问:“参话头是否缘生性空?”

先生曰:“是。参话头即缘生,不参话头即性空;不参话头即缘生,参话头即性空。”

问:“参话头修般舟三昧否?”

先生曰:“修。汝能七日七夜心缘一境,把着话头,定得开悟,不必九十日也。”

问:“参话头诠胜俗二谛否?”

先生曰:“诠。参即俗谛,参而无参,无参而参即胜谛。”

问:“参话头莫属密法否?”

先生曰:“属密。对面不相识故,曰世尊有密语。”

问:“参话头莫属显法否?”

先生曰:“属显,遍界不能藏,故曰迦叶不覆藏。”

问:“参话头莫是小乘法否?”

先生曰:“是小乘法,谓汝参话头有功用故,有修证故,有开悟故,有所得故。”

问:“参话头莫是大乘法否?”

先生曰:“是大乘法,谓汝参话头无功用故,无修证故,无开悟故,无所得故。”

问:“参话头莫落空否?”

先生曰:“落空,参一话头不作一话头故。”

问:“参话头莫滞有否?”

先生曰:“滞有,参一话头即是一话头故。”

问:,“参话头莫属非有非空否?”

先生曰:“非有非空,参一话头不作一话头,不作一话头即是一话头故。”

问:“参话头显法报化三身否?”

先生曰:“显。能参即报身,所参即化身,能所两忘即法身故。”

问:“参话头具足智仁勇三德否?”

先生曰:“具足。知参话头即智,能参话头即勇,一种平怀无染无净即仁故。”

问:“参话头具足法身、般若、解脱三支否?”

先生曰:“具足。话头起参即般苦,话头不着即解脱,话头寂灭即法身故。”

问:“话头具足菩提否?”

先生曰:“话头即菩提,菩提即话头,胡云具足不具足?所以者何?菩提者空无所得也,话头者亦空无所得也。”

问:“话头具足涅槃否?”

先生曰:“话头即涅槃,涅槃即话头,胡云具足不具足?所以者何?涅槃者不生不灭义,话头者亦不生不灭义,盖话头之起为缘起,话头之灭为缘灭,而是话头者本自不生,今何曰灭?即无生灭故即涅槃。”

问:“参话头每每易作道理会时如何?”

先生曰:“若作道理会,三藏十二教有明文,何故亲投吾处学参话头?”问:“学人当参话头时,不作道理会如何?”

先生曰:“道理与汝何仇何怨汝不会他?”

问:“学人参话头时,不作道理会,亦不作不作道理会时如何?”

先生曰:“丑!一派游腔滑调,戏论诽言,允为魔说,何有吾宗?”搁笔不书,寂然在定。久之,怀瑾私退。

翌日再参,问:“学人参情紧切,或觉大弥虚空,或金光闪烁,或显赤白黄绿等光,大如月轮,小如豆粒,或如电光闪烁时,未审何至,属优属劣,未知何从?祈示。”

先生曰:“概属光影,汝但不着,亦许胜境,若欲取之,翻成大患,何也?盖汝之本体无相,无空无不空也。”

问:“正参话头时,忽觉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时如何?”

先生曰:“咄!我说汝白昼见鬼,何也?虚空无形,汝从何碎?且不说粉,赵公山高,灵岩山低,汝从何平?且不说大地非大地。”

问:“参话头不能虚空粉碎,大地平沉邪?”

先生曰:“恭喜恭喜!虚空粉碎也。贺喜贺喜!大地平沉也。细检细检!”

问:“古德云:‘虚空落地’、‘柏树子成佛’。未审参话头能否届此?”

先生曰:“能。汝参话头便是柏树子成佛,不参话头便是虚空落地。”

问:“古德云:‘藏身处莫踪迹,莫踪迹处莫藏身’。未审参话头能否届此?”

先生曰:“参话头便是藏身处莫踪迹,不参话便是莫踪迹处莫藏身。”

问:“学人必到何阶真疑乃生?”

先生曰:“不问收获,只问耕耘。”

问:“真疑起已,开大悟后,还参话头否?”

先生曰:“参。谓话头在未悟前为方便般若,即悟后即实相般若。”

问:“得大悟后,顿同佛体,莫不参话头否?”

先生曰:“不参。谓既开悟后,觅法不得,觅人不得,觅我不得,谁是话头?谁是参者?”

问:“大悟人莫无功勋否?”

先生曰:“若无功勋,谁教化汝?”

问:“大悟人莫有功勋否?”

先生曰:“若有功勋,何云大悟?”

问:“大悟人还修报化否?”

先生曰:“报化体空,谁是修者?谁当修者?”

问:“大悟人莫不修报化否?”

先生曰:“若不修者,谁知报化?”

问:“大悟人还断习气否?”

先生曰:“若断习气,阿谁大悟?”

问,“大悟人莫不断习气否?”

先生曰:“不断习气,汝从何悟?”

问:“大悟人还得神通否?”

先生曰:“不得神通,是谁得悟?”

问:“大悟人必得种通否?”

先生曰:“若得神通,是得神通,何云大悟?”

问:“大悟人还成佛否?”

先生曰:“汝食饭,还饱否?”

问:“大悟人还有位否?”

先生曰:“有。劣法尚有,况大悟人邪?”

问:“大悟人既云有位,是彼位者,在凡位邪?在贤位邪?抑在声闻、缘觉、菩萨、佛等位邪?”

先生曰:“不在凡位不在贤位,不在声闻、缘觉、菩萨、佛等位。”

问:“既不在如是等位,确在何位?”

先生曰:“确在何位?”

问:“何位?既何云,何曰位?”

先生曰:“一位不居,位位皆显,说名何位,何位无何,无何即位,权曰确在何位。”

问:“莫落空否?”

先生曰:“不落空,了了常知故。”

问:“莫成断灭否?”

先生曰:“不成断灭,感而遂通故。”

问:“莫滞有否?”

先生曰:“不滞有,得无所得故。”

问:“莫趣两岐否?”

先生曰:“不趣两歧,长不是短,青不是黄,有不是空,是法住法位故。”

问:“莫自语相违否?”

先生曰:“不自语相违,滴滴显无生之沛,圆圆透法尔之全故。”

问:“如是放论游词,莫染污否?”

先生曰:“不染污,万法本闲,体净不受故。”

问:“毕竟一句,究作何道?”

先生曰:“斜阳不放霜林晚,染叶红于二月花。”

先生搁笔,怀瑾礼退。

此壬午未行七前九秋之序。灵岩红叶,正满山也。焕师笔示口授怀瑾者多侪伦数数倍,固忽而轻之。今兹捡箧,口授则几罄忘,笔示幸能略存残纸,一读再读,汗泪交倾,此狮子一滴乳也。怀瑾不悉往昔作何恶业,背我本明,乃等王膳于秕糠,齐黄钟于瓦釜,使非灵岩一七亲味醍醐,深沐法乳,而是篇之辑能现于世乎?而今而后,益知业不进思,必鲜深见,益滋陋矣!今辑此而梓,固昭告同仁,抑亦为浅尝法味,误金作砂,如怀瑾者痛下一拶耳。”

乐清南怀瑾谨辑

一九四三年六月吉日

 

二、尺素

灵岩七会既已,诸方长老共省中贤明缁素尊宿集成都文殊院而议曰:“比来禅德寥寥,曹溪南华寺和尚虚云者,宗门哲匠也。驻陪都,幸密迩,宜派重员迎其宾省,矜式来学”云云。众可之。推昌圆法师、焕师往。逆丁行,昌公病,怀瑾侍焕师行,载道前日,友好麋集而谓怀瑾曰:“比到陪都必有一番议论也,其毕志以告如何?”怀瑾曰:“诺。”兹辑此帙内彼时答朋侪书揭之,颜其篇名“尺素”。讵曰集赘?然亦飨我同好者矣。书曰:“某某足下,怀瑾侍焕师车行两日,乃抵陪都,与虚老过从五日,前后数谈,益知作家相见,备极平常,不但未逞机锋,更无所谓棒喝也。使非兵连祸结,丝忽朕兆都难寻讨。谚曰::大智不肆口,大拳不弄手。’不其然乎?纵有一二缀四连三,然亦击石火闪电光者矣。知注特及。

“明日焕师偕吴先生适钧、孔先生阵云,南渡谒虚老于狮子山之慈云寺,盖救国息灾法会亦设坛于此也,吴、孔为焕师介绍弘伞、显明二师,二师者密迩虚老者也,且以刺和诸方请牍,托代进。二师诺之,手去。久之,虚老命侍者延焕师往。及室,焕师伏地胡拜,虚老扶之起而看坐曰:‘老居士甚可不必也。’焕师坐通来意,然未一言及佛法禅道,虚老曰:‘老居士来意,余已知之。老居士不为自己而来,是为众生而来。’焕师笑而摇首曰:‘不是!不是!’旋辞去,虚老门送。怀瑾退。此第一则会语也。

“越日,戴先生季陶与焕师晤子法会之客室,焕师曰:‘蓉中诸君子渴望虚老一临,彼间仁者能一劝驾否乎?’戴曰:‘虚老高年,刻又奇冷,且五十日法会波波疲惫已甚,鄙意听之之如何?’焕师曰:‘善。’然虚老宾省之念固未斩也。滇主席龙云以代表来迎,赴蓉之议乃寝。盖到蓉必及滇,于事于时都不可也。于是焕师乃邀弘伞法师持语虚老曰:‘五十日法会,和尚未拔一人,成都佛子甚为精进,倘到彼,虽曰不得巨鳌,然小鱼尾尾必多吞饵者。’伞师持似,虚老笑曰:‘虚云老矣,钓且无,虽小尚不奈何,况巨邪?’伞师复闻,焕师曰:“苦!苦!倘有钓,成都抛纶者固多,不必和尚也。’此第二则背语。

“法会毕,虚老邀焕师夜谈,怀瑾侍,且曰:法会已终,彼此无事,可以冲冲壳子,甚不必拘拘律仪也。’焕师曰:‘善。虽然和尚西来,君虽明,惜相非良辅矣。五十日法会波波,未免水里画纹,空中书字。’虚老曰:‘何谓也?’焕师曰:良辰难值,良机易久。’虚老大笑,复曰:‘老居士与显明法师过从否邪?’焕师曰:‘不但过从,而且甚密。’虚老曰:‘有说乎?’焕师曰:‘有。’虚老曰:‘何说?’焕师曰:‘教渠踏踏实实与和尚作侍者三年,必摸着向上关(木戾)。渠曰:摸不着时如何?余曰:瞎瞎!你来成都觅一个啄棒打发你。’虚老大笑,且曰:‘成都学佛朋友如何用功?’焕师曰:‘有三种朋友落在难处,不可救药,所以望老师刀斧也。’虚老曰:‘云何曰一?’焕师曰:‘一云悟后起修报化,一云一悟便休更有何事?一云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虚老曰:‘嘻!天下老乌一般黑。’又曰:‘以此道兴替论,贵省之盛甲全国,而犹云云,况余乎?此当机所以不许徇情,而贵眼正者也。’焕师曰:‘唯,唯。’

“虚老曰:‘比来一般魔子酷嗜种通,并以之而课道行高下,成都朋友有如是等过患否乎?’焕师曰:‘有,有,还是天下老乌一般黑。’语已,指怀瑾而谓虚老曰:‘此生在灵岩七会中亦小小有个入处,曾一度发通,隔重垣见一切物,举似余,余力斥之,累日乃平。’言未卒,虚老曰:‘好!好!幸老居士眼明手快,一时打却,不然险矣危哉!所以者何,大法未明,多取证一分神通,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素丝歧路,达者惑焉。故仰山曰:神通乃圣末边事,但得本莫愁末也。彼时纵谈声震瓦屋,极尽其趣。焕师骤起礼拜,虚老手扶曰:‘居士作么?’焕师曰:‘丁行之日,昌圆法师托焕仙问和尚一语云:如何是定相?彼时焕仙即欲答言:已问和尚了也。旋以祸不入慎家之门,胶口至今,乞师一语毕来命,’虚老曰:‘本来非动,求定奚为?永嘉云:二十空门,原不着一性。如来体自同,若起心求定,是为魔境,定境既魔,相安有是?若有是处,皆功勋边事也,请语昌师,决不相诳。’焕师笑曰:‘诳也!诳也!’起退。虚老挽曰:‘住,住!年来惟今日冲壳子,心中甚开阔也。夜虽深,余力尚能支。’又数十分钟。退。此第三度会语也。

“滇代表戒老和尚,虚老同参也。共王九龄君谓焕师曰:‘虚老能到蓉,滇即不难速驾。然此老极询情,且重先生,若辱跪求,必如愿,如何?’焕师知不可,然以为法为友,慨然偕怀瑾长跪俯请,虚老手之令起曰:‘老居士起,起。’焕师仍伏地,虚老曰:‘老居士愿虚云多活几年即请起。明岁之冬的来成都,不然与老居士道谢辞行矣。’焕师悚然而起,挽以住世,虚老领之。于是亲书一偈,并《南华小志》一册,自像一纸,赠焕师。偈曰,‘大道无难亦无易,由来难易不相干。等闲坐断千差路,魔佛难将正眼观。’复赠吴梦老偈一、像一,复蓉中诸贤信多函,托焕师转。明日回曹溪之南华。怀瑾侍焕师趋潼南之玉溪。”

乐清南怀瑾敬辑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六月吉日

 

三、杂章

广汉杨光代记曰:焕师掩关前后数月中,口示笔谈记者有之,忘者有之,而未记而未忘而收不胜收者亦有之。朋侪或志其言,或彰其行,光代书生不辩菽麦,宁知胜行?实愚之甚者也。又性懒而酷嗜言章,惟于焕师只字片纸或闻诸于友,或亲炙于师,或道听,或野闻,莫不悉捡而内册中,意者赴初学之来机,彰先哲之楷范,于是乎在也。今辑斯帙,断自掩关时,爰汇及之。

随唱

南山人在北山阿,错把平原认险柯。色色穷源空有我,心心相印本无他。忘情片刻非关少,作业三祗一念多,个个楼门通大道,凌风鹞子过新罗。

其二

认取真空自不空,本来非异强称同。三轮体幻君休趁,一派圆成孰假工,有义可循皆剩法,依门得入是虚通。无端多事澄潭月,印出桃花倩软红。

其三

朝朝弹个莫弦琴,认得淤泥不是金。弥勒门门皆可入,当人的的枉探寻。悟时有悟悟非悟,心到无心心乃心。一派圆成天上月,本来非霁亦非阴。

其四  一

纯阳昔日到黄尤,长剑亲提未肯封。有粟饶君藏世界,无铛执与煮虬松。汞金不炼非关洁,布袋全抛亦是慵。欲就先生明个事,一天晴月九垓共。

颂初祖达摩人师像

什么菩提什么禅,破沙炉值几文钱。一花五叶寻常事,何处将心向汝安?

颂马大师道一肖像

踏胸搊鼻掷斧下,觑的事,即不问如何是,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少盐酱,这个是谁人语?谁人像?一时记不到心上,哦!明白了,的的是四川马簸箕的小儿子,做出了江西道一大和尚,不信道明眼人前一任举向。

舟行口号

卸却高车赁小船,不知何故不成眠,偶然一觉醒来看,已过垂杨浅水边。

拈永明寿四料拣

四偈煌煌耀古今,行人到此每沉吟。万缘非有休狂趁,一物已无何处寻?戏把枯桐收作乐,权将黄叶指为金。等闲透个成亏语,好听清宵昭氏琴。

咏根器优劣  i

梅开谁自问春先,小草无端计后前。一派随心谈五位,几回肆口说三玄。风回花送窥帘月,雪过云开带笑天。凡圣由来非二法,言愚已妄况言贤。

颂断无明

嗟君何事断无明,断却无明断又生,了体明明无彼我,缘行处处有亏盈。心空万法非关静,足遍千山不是行。为报痴狂门外客,从来谁败复谁成。

赠龙华长老性空开堂

明明百草头头荐,谁向西河卖弄狮?流水不曾怀昨日,桃花依旧到春时。与人有法还同妄,执我无心也是痴。问取龙华今长老,为谁跨跳为谁提?

口号五言二律

业识奔如许,家山到几时。惭言精进我,羞对天人师。五蕴明明幻,诸缘处处痴。藏珍谁可拟,之子欲何之?

其二

谁铸河山暗,嗟君自取明。寒潭澄万籁,皓月整三更。寂寂非无计,行行觉有情。是谁呼小玉,莫趁认虚声。

偶成

春信来花外,平林鸟下迟。缘心空有我,得智本无师。理事何曾碍,朦胧不是痴,明明扉启处。正是闭扉时。

书怀

从惊新梦觉,万派竟流洪。有酒休辞醉,无心不可通。春融天意外,人在月明中。去住原非碍,冰河发焰红。

椎秦

天风寒以冽,霜兮霜兮六月,我有思兮天浪,发美人兮忍引自,风狂兮砭肌骨。

我有排霄翮,不渡关河黑。谁栽路旁草,离离行不得。

是邪非邪,侬心夜夜到梅花,谁搅酪酥为粪毒,嗟嗟!十室九无家,君休看,莫邪!

修我戈矛不可以,仇我有思兮汝岂知?汝不知兮心烦忧。

椎秦无赖子,翩翩独当途,举世咸推桧,而我胡为乎?荆棒道路旁,默默不成行。

黄河

黄河之水浊,千年万年恣。荡涤谁家儿子?愤扬波不澄清,工驰角是非失经,今我不乐。

黑夜望黄河,严霜飞六月。而我天涯客,欲济怜舟筏。况乃正当年,谁堪对葳蕨?

黄河黄河滋我烦忧,振振君子明德其求,倾东溟兮而洗浊兮。猗欤谁俦?

光代曰:“《椎秦》五章,《黄河》三章寓言胜义,惺赴来机。若曰世谛流布,实谬玉而曰燕石,不可也。”

牧牛

噫!这头牲永日山行,野性难驯,蓦鼻牵来闲处牧。忽又狂奔,细认无迹,何术拘拧?犯人禾稼,入水穿云,哦!我眼未全,嗔本来无,任么牧童,何处牧牛,从何处寻?谁管他有腔笛无腔笛,弄到天明,斜阳芳草,紫陌娇垧,雪月风霜。阴与晴,总是虚声。听听哑儿歌一曲,谷应山鸣。

不令

胡嗟尔仪兮,策以授余,匪策之好矣!厥德惟追,金兮玉兮,匪我之怀矣!嗟彼君子,于役于此,友朋孔多,于居于止,终心藏之,曷可忘之?

齐齐尔邻,懋懋尔德,尔德不孤,尔仪孔则,愿言偕行,骖之八骏,驭彼天衢,云胡不令。

光代曰:“《不今》,戒独也。独则孤陋而寡闻,胜径莫践,行人过也。”

客来

客来不速去,由他高卧南山北斗斜,一觉醒来了无事,云门胡饼赵州茶。

长庆

长庆到百丈,倒骑牛背上,拈起百杂碎,十方空荡荡。任么老婆心,现此好模样?敬白如我曹,光阴休自浪,饭颗山头饭,枵腹去来是。痴汉君不见兮,见见见见见。

元旦

元无所始,旦亦空名,本来虚寂,妄新自评旦夕对待,除对无言。依妄生计,万类以形。识得贼根,总是虚声,不妨沽酒,任性陶情。

我不辞醉,亦不趋醒。醉醒名言,何有于真?无相光中,再进一巡。

孔释

是非心尽,孰住孰行?曰释曰孔,其义皆心。尊孔非释,自背其明。尊释非孔,见亦失真,此心非二,一亦不存。枝虽千异,根则同根。途有万殊,到家皆亲。我语能仁,我见云云。见亦非见,谁俗谁僧?无相光中,万相以形,入此法门,不立见闻。离见即见,立闻不闻,得无所得,释兮孔兮何分?

古寺

古寺云深盖,闭关户不扃。未闻师说法,何处有龙听?到处云迷径,时闻钟磬声。独寻师不见,山月自空明。

一切

一切境因心有,心亡一切境亡。明明心如幻化,何收何放何狂?其体本虚,无碍明净,遍澈十方,瞥尔情生,一念著之,便起祸殃,凡圣皆缘妄计,佛道魔道非良,了达性自空寂,当人何用不臧?虽然理事如是,行解相应为强。苦我下根愚钝,说食终未充肠。行时转生过患,波波度日堪伤。宣尼七十从心,香林卅年道场。悯余牛马小走,敢不日夜相将?何时冰河焰发,十方殊土齐光。圆悟云: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丘兮

丘兮垤兮,山之类矣。嵩兮泰兮,岳之望矣。彼君子兮,我之怀矣。

嗟彼怀人,实追尔修,仪于邦家,友朋是求。

何嗟尔仪兮,不藏忒兮。凡今之人兮,不轨则兮,匪我之怀矣。

光代曰:“《丘兮》,思美人也。”

今夜蜀山月

今夜蜀山月,舒明雾可开。行行人万里,落落未归来。

今夜蜀山月,天涯望欲痴,不堪春冷冷,起视夜迟迟。

今夜蜀山月,铺光到海头。淋淋千尺水,不洗世烦忧。

今夜蜀山月,闺中只独看。佳人河汉隔,的的渡江难。

光代曰:“《蜀山月》行者回车难辔,真妄失齐,伤乖时也。夜夜者,叠言深感耳。”

行者日

日夜究个事,与么难成办,求之不可得,舍之亦过患,不舍复不求,其事自成现,明知个中情,行时总碍陷,顾我实愚顽,荐此何太难?尝闻一宿觉,一语即契合。彼丈夫兮我丈夫,何自趁焰如狂鹿?个中无知实无见。一切圆成净无绊,不离当处常澄然。咄!我无崖岸中立崖岸。

一炉

倒化立亡事有无,本来不二理何殊?蓦然布袋撕将破,天地原来共一炉。

赠秀空和尚

谁骑水牯到南泉,牛背横加逐影鞭。纵是无心犹远道,何堪有念侈谈禅?风行百草头头荐,月印千江处处圆。偿得云门胡饼价,赵州茶自不须煎。

光代曰:“先生于灵岩寺正殿撰一联,未付梓即下山。”联曰:

溉数万顷良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好个比邻秦大守;

揉千七则藤葛,不说话亦堕欲说话亦堕,拈与胡僧阿耆多。

寺,天竺僧阿耆多尊者道场也。秦大守祠在山右数里。

无题

耨琴耕月两悠悠,行到花前语未收。不是几行春雁过,险吟新句上西搂。

赠赤父

作佛称王梦两酣,前三三与后三三,夜来每启吴钩看,闻道有龙在碧潭。

鱼潜鸟逸水无波,叶茂花添蝶粉多,纵出淤泥犹不染,弋人何处可张罗?

蜻蜓戏荷苞图

好花好到未开前,称意蜻蜓得信先。若了当年西土意,荷叶团团团团团。

鹤立松图

溪桥昨夜话尧年,一唳于皋遍九天。别有栖心言不得,倚松长立不长眠。

赠通超

卸却头巾不问禅,袈裟值得几文钱?有时懒阅案头忏,走到芦花浅水边。

蜻蜓慈藻图

细浪层层慈藻香,蜻蜓无故引风狂。明知墙外花如锦,飞向东邻何氏庄。

西楼小灯

如此风波任意行,夜来何处管弦声?昨宵曾到西楼上,万里河山一线明。

步内水冷生原韵

莫卖龙泉剑,江天尚有情。小行四五步,长啸两三声,出匣寒犹劲,还家念转轻。正宜春信好,草长乱飞莺。

遂宁别诸子

行矣二三子,迢迢路正长。骅骝开道古,岁月逼人忙。趁块来韩犬,接与过楚狂。由来梅有骨,莫厌露为霜。

王溪口舟行经红岩嘴夜抵潼南口号

一苇红岩后,微微夜色升。疏林传暮鼓,渔火接风灯。水落舟行碍,潮平渡幸能。莫愁云黑月,恐是有龙兴。

别潼南诸子

不可别君日,纤怀强赋诗,何堪春冷冷,况对柳丝丝?飞鸟营巢急,归车载道迟。殷勤报桃李,珍重未开时。

广汉杨光代敬辑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吉日

 

四、醉后之光

通宽曰:“此剧壬午秋闻于师先生竹君,师先生者,灌之耆宿也。与申价屏、官玉章、贾山人克卿善护国之役,焕师共豪杰啸义北伐,灌县令杨端字在焉识竹君。今兹逾二十九寒暑而先生年七十又三矣!然健壮如丁年。焕师掩关灵岩,特张筵集戚好百余人,自唱《醉后之光》剧,享之潇洒清逸,音绕屋梁,抑扬开合,各尽其韵。彼时听众如醉如醒,如万壑鸣风,如银河泻影,如游钧天,如闻韶,如一切,总如而总不如,益知声教固不后于戒定等行、诗礼等学,抑亦处处杏坛,泗水鹫岭祗园者也!剧为焕师口哦,久乃笔之,藉稗官歌咏,写悲悯远怀,即事即理,滴滴显万法之如,为己为人,处处形君子之大,且初机入德之程,菩萨行化之雅,都于是乎在。通宽窃揭而梓之,意者或有开士闻声契理,得意忘言,讵不休哉?亦枕子落地,鹫飞度天者与?剧曰:

醉后之光

(净扮僧上引)佛座拈花余贝叶,樽前合笑看人头。(坐诗)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西风黄叶交乱,等闲吹过十二栏干。(白)俺鲁智深自披剃以来,而春而秋不觉时逾半稔。禅门清寂,实无所谓奇特,亦非别有专长,每日照常啖饭,依旧饮茶,今日秋高气朗,有心出寺,睹睹山景,以消烦闷,还须斜扣单扉,随场游览则可。(宜黄头)(唱)掩单扉,步回廊,金风扑面,(作掩扉起行状),(二黄夺夺板)梵王宫,凝瑞霭,日午当天,(放腔作喜状)(大过板)满庭中寂无人,素兰心淡,(作周顾游赏状)傍危墙,笼松竹,虫鸟无喧。(放白)好清静的禅院呀!(唱)开大步,迈出了天王宝殿,三门外铺遍了锦绣江山,碧澄澄江天高晴空如练,风洒洒过桥西爽道楩楠,近溪头水清浅游鱼出现池塘内。(转,二流)浮睡鸭交颈而眠,望广陌田畴片片,耸高林红叶翩翩,木落惊秋鹰眼乱,猿猴戏树打仗千。行上了山垭越岩畔,衰草如茵石若盘,就盘石放下了身心一片。(白)哦哦!你看你看,(唱)是何人穿山径,担瓮而前?(白)鲁智深便说秋高意远,山水可人,仔细思量,万化如寄。这些时候觅俺的身心道也了不可停。何米贩客送沽,使俺胸中顿生渴想,俺不免踞此盘石,小坐片时,待他到来,饱饮一回,有何不可?正是一回渴饮思吞海,几度心狂欲上天。(指介,白)好呀!你看他酒担儿竟向这来也。凑兴呀凑兴!(末扮隐者荷担上唱,二流)世上人失却了一双眼,贪财贪色肆狂癫,把生死二字全不管,不杀不盗便淫奸。明明白白四大幻,眼睁睁把个事看之不穿,我屠龙人今变作乡村小贩,下苦口要唤醒世上痴顽。(白)俺天涯客髫年鞭笞子史,壮岁奔走,英雄利锁名缰,早已浮云等视,贤关圣域本来流水而观。每日越陌度阡,贩沽为业,藉以潇洒俺自己襟怀,而且要缁素他世上人的清浊。今日秋高气爽,正好荷担前行。正是(诗)万里河山带笑看,亦无凡圣亦无贤。漫言渴饮思吞海,杖头可有沽酒钱?(唱,二流)一肩儿担负起,风清云淡赤裸裸,任运自天然,谁管他桥长与亭短,谁管他越陌又度阡也?不问少殇合老聃也。不问石崇和范丹,上山垭俺正要迈步前站。(净白)老伯且住,(唱)挡定了老伯驾,权请息肩。(末)问阇黎因何故把俺阻绊?(净)就盘石愿与你倾盖谈玄。(末笑背介)这阇黎他也知个事一件,(净)论个事,水在清潭云在天,(末)既如此俺与你放下重担,(净白)好(唱)你班荆我踞石,气象万千。(齐白)老伯,(末)阇黎(净以手指担介)个中所蕴何物?(末指介)你问的是他,(净)然也。(末)阇黎可解密语,(净)老伯请讲,我学人愿来猜上一猜。(末)如此请听。(净作点头介白)好!(末诗)也非大道也非泉,一吸争夸斗十千。不为东山无贺老,等闭谁肯掉回船。(净)哦,哈哈哈!好酒呀好酒。酒酒酒,好朋友,老伯(末)阇黎,(净)老檀越,(末)大和尚,(净)想昔年祗陀太子与给孤独长者一施林园,一舍金帛,他二人至心供养如来,从古许为奇缘,而今艳称佳话。老伯老檀越,哈哈哈!(末)闺黎怎见?(净)自昔有言,万行门中檀施为尚,君子接物,不拂人怀,贫僧自出世以来,别无嗜好,独爱此一杯黄浆,哈哈哈,老伯!(末)阇黎!(净)可舍这两瓮清酒与贫僧消消胸中渴闷。(末)这个!(净)哪个?(末)这(背介)天涯客自叹,俺看这个师僧道也有些气息,道也有些来由,想俺走遍天涯未逢作家,不免藉此两瓮清酒,设个机关,他若解之得开,转得过,那末便是钓尽千江,获得巨鳞,俺便舍两瓮黄汤,供他饱饮一顿。他若解之不开,转不过,俺便一肩儿风轻云淡,迈向前村去也,就这样,待俺上前。阇黎!(净)老伯!(末)阇黎要此两瓮黄浆,道也无妨,但是老汉还有请教之处,你若认识的清,解答的确,我便尽量施你饱饮一场。(净)若认之不清,答之不确呢?(末)那么老汉,便一肩儿迈向前村去也。(净)如此老伯,就请!(末)好。(过场)(末油出短刀横架瓮上,怒气叉腰,一足踏瓮,一足立地介白,连连单捶)请请,(净熟视状背介)鲁智深便说俺观此老,真实内蕴,精华外发,翩翩如云中鹤,冉冉似尘外仙。袖出腰刀,横压酒瓮之上,一足踏地,两手叉腰,怒气汹汹,俨若天神。声声叫俺答话,口口叫俺答言,哼哼!你这勾当道也瞒俺不得,骗俺不了,待俺上前,自有理会。老伯,(末)阇黎(净)你看后面何物?(末)在哪里,(净)在这里,你去(将末踢仆执刀启瓮见酒笑介)好酒!好酒!哈哈哈!(唱,三板)起一腿将此老仆之在地,就腰刀劈开了两瓮卦皮,抱酒瓮似渴鲸无忌。(浪子作饮状介唱)那管他玉山颓,醉倒如泥。(齐作带醉状末暗起熟视白)好爽朗的和尚!哈哈哈,(唱)这师僧皮肉下有些血气,他也知年迈人袖里藏机,你看他似渴虹,全无回避,一霎时两瓮酒点滴无遗。(白)天涯客便说,这个师僧道也可人,想俺踏遍江湖,今日始逢作家,不可轻易放过,待俺上前再为深深拶他一下。阇黎(净作醉应介)老老伯!(末)和尚,(净)老老檀越!(末)两瓮清酒可当意?(净)道道道还当意。(末)饮可开怀?(净)道道道也开怀。(末)如此还来?(净)还什么来?(末)还我未饮以前的酒赀来!!!(净)是是是,老伯你要酒赀吗?请请请近身来,贫僧与你给给酒赀。(末作起身起足,将净仆地,介白)去!(作急行状)正是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脚脚翻鹦鹉洲。得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荷担下,净起醉白)好酒泥?(作四顾状)老伯檀越哪里去了,四顾无人不知老伯向何方而去?(作惊喜状,白)明白了,哦!哈!哈!这下俺明白了。唉!踏破铁鞋寻不着,得来全不费功夫。(净作大喜介白)哈哈哈!明白了,正是八个磨盘空里走,金毛狮子变作狗。意欲将身北斗藏,还须合掌南辰后,(净笑)哦!哈哈哈!日已西斜,回寺去者。

(内堂布景净作介唱,二流)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他醉染枫丹,落日斜过疏林,秋风来四野。牧童儿横牛吹笛向谁家,渔翁执钓江边撒。又只见农夫樵子,他们一个一个负荷过山址,猛抬头不觉得三门近也,(白)你看那铜兽衔骄栊门紧闭,俺又如何得进呢?哦!有了,不免排闼而入。(作椎门状唱原腔)进三门先拜过四大菩萨,(作醉抖状白)菩萨俺在与你顶礼了,(作欲呕状)哈哈哈!(唱)这一个手持着黄伞一把,这一个怀中抱琵琶,这一个拔剑砍地下,这一个怒目又獠牙,哼哈将竖起拳,欲将谁打?(放白)俺在与你讲札,你举起拳头打谁?莫非要打俺吗?噫!俺良言相劝,你做起那个样儿,还不伏气吗?可恼嗳可恼!(唱)清平世岂容你撒野放夸,我在说你还在佯装做假?挺双眸,你胆敢怒眼瞧咱,气冲冲把你的头颅扭下也,免你逞骄傲,有我无他。(过场作扭打状,指四天王介)细思这四个也不成话,静悄悄在一旁片言不发,明明是大骗局,六个一把,或是喜或是怒,射影含沙,眼睁睁一切事无碍无挂,平白地起风波,把人醉麻,越思越想越气,大奋老拳,送你等肝脑涂沙,(作打过场唱)一霎时皮面碎,现出草把,天王殿遍地尽泥渣,越看越想越异诧,(指介)正当中还有个弥勒菩萨,无端开口在笑杀,惹得人说七又道八,把几句唯心唯识滥套话,骗尽了痴儿痴女走天涯,我不打你还说我在把你怕,这一拳俺便要连根而拔,(打介)香泥腐草委一坝,以免他世上人见了眼花,罢罢!这便是慈航普渡观世音,任人说俺的胆儿天来大。(齐白)鲁智深便说,适才带醉蹄来,则见一群强盗,喜的在喜,怒的在怒,或持刀剑,或带拳头,一时恼了俺的情性,举起拳头一阵好打好打,只打得飞尘蔽天,落英满地,哈哈哈!(作呕介)这些时候俺的心中道也潇洒,道也快活。(作吐状)身体闷倦,不免在此佛坛假寐片时,正是千山月酿枫林醉,一枕秋饶桂院凉。呵呵呵呵!(作眠状。副扮堂王,丑扮知客同上。副末)云来龙听法,(丑)客去鸟啼花,(副)俺堂主,(丑)俺知客,(副)师弟,(丑)师兄(副)二人寮房习静,(丑)耳听剥啄声腾,(副)不知是何情境,(丑)一同出外看明,(副)如此师弟请,(丑)师兄请,(课课子,副末)在寮房听了一阵,三门内响动非轻。(丑)一同去察看是甚?师兄不好了,(副)什么事?(丑)你看天王殿,破碎纷纷。(副)呵唷!了不得了!哼哈将头卢打损,四天王一个无存。(丑呀)弥勒佛当中不见影,师兄你看这不是他干的吗?佛坛酣睡鲁智深。(副指介)这贼秃生性轻神圣,他使酒撒疯,专好凌人,(丑)师兄!(副)怎见?(丑)趁睡着拿绳将他捆。(副)好(丑)不妥。他力大恐伤你我二人,(副)不错,到不如白众动公忿,和尚升座以理评。(丑)好!依法理总不仅打他一顿。师兄,咦,只怕要活迁化这个畜生,(副)既如此,主意要拿稳。(丑)对,就动手,说干就干。(副)你撞钟,我击鼓,雷厉风行。(齐同下内钟鼓开鸣,大喊)和尚升座,传鲁智深!(净作惊起介白)来了!来了!(唱三板)不知是何人击法鼓?(内白)传鲁智深!(净白)来了!(唱)惊醒了俺南柯梦觉(内喊)传鲁智深!(净白)来了!(唱)莫不是念诵有错?(白咦)不是!(唱)莫不是诸方来参学?(净白)唔!越发不是。(内喊)传鲁智深!(净白)来了,(唱)醉朦胧睁开眼,四下瞻顾,(净作惊状白)这下俺明白了。(唱)瞥见了天王殿,破碎满屋,一定是众秃丁来拿我过。白椎集众,要把俺逐,赤裸裸一片心,有谁识破?少时刻,听和尚亲口发落,毕竟是我错,他的错?都付与明眼人仔细摸索。迈开我英雄步,何须避躲,有谁知六六原来三十六?(齐白)鲁智深便说,耳听法鼓惊鸣、警钟频报,想必和尚升座,待俺上堂领话,(正是)不堪风唳鹤,况对月眠龙?(内喊)传鲁智深!(净)来了!(作醉状)哈哈哈哈!醉了醉了。

峨眉大坪寺释通远敬辑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冬月吉日

 

五、灵岩访问记

常闻之怀瑾、通宽、光代等曰:师掩关灵岩时,诸德讶之。或函侯,或亲存,或便值,或以介而来访者实繁。有徒笔谈口答,一仪一形,无不煌煌显示第一义谛,谆谆诱掖初机进程。剑秋行薄,未能躬与斯盛,躬味斯法,而要与承法诸君子常通音讯,因搜录当时函访言章,久之成帙,今仅揭其面询语,余不入者,盖同人另有专编,故不赘也。是帙断自焕师掩关时,颜曰《灵岩访问记》。记曰:

朱先生叔痴者,蜀之巴县人也,年七十三,避暑灵岩,谒师,见僧手绾珠,口喃喃念持佛号,因曰:某在五台以净宗叩某法师曰:“是宗者小乘法耳,非究竟,如何?”某法师以手约之,私谓叔痴曰:“是是,慎毋泄,否则浅人知摄机不普也。”举未卒,先生色然曰:“嘻!是何言欤?华严海众犹归净土,文殊大智不舍极乐;龙树妙阐入德之程,远公创结莲社之雅,是大是小,是究竟是非究竟?道来道来。”当众无语,久之,乃曰:“个中自无青白眼,枉在人前羡阮公。”朱应喏诺退。是夜再参,先生送客及门,朱坐门侧小磴,先生握朱手曰:“三爷夜深坐几何邪?”朱曰:“渴思再见先生,及门闻客在,故待之,然已逾二钟也。”先生矍然邀入室,多所发药。临去以《中庸》一册手度于朱曰:“但看此,三日后当再会,日内不烦大驾也。”朱行。

越三日,先生预往东岳庙之后殿,以侍者速朱至,乃下阶逆躬。扶至殿,笑而诘曰:“三爷《中庸》之义可得闻乎?”朱语:“至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处津津焉,甚可味也。”先生忿然曰:“呸!”朱罔知所措,侍者曰:“朱先生何不速呸?”朱亦连呸数呸,先生曰:“止止!”久之乃曰:“是什么?”朱忽释然伏地三拜曰:“何期晚年得闻这个?”先生曰:“这个是什么?”朱大笑。朱先生者国之老宿也,嗜道学佛,高逾时彦。初来山拟暑稍却,当往成都,听某法师讲《菩萨戒经》。至是命除庭馆,思久住。常谓人曰:“是法真有因缘呵!余壮客上海,相者曰:‘晚岁当闻至道。’固惑之,今果尔尔,亦可追也。”无何,陪都开国防参议会,朱之属以车来迓,不肯行,曾子玉、王子骞促之不可,先生闻往而谓曰:“三爷,昔黄龙南斥舜老夫曰:何不有事令无事,无事令有事,所谓净佛国土,成就众生者也。”朱大惊曰:“诺诺!明日行。”翌日,朱来辞,致三拜,先生亦答三拜曰:“蒲卢诘意,萨婆诃。”三称。

先生同傅先生初来山,曾先生子玉、李先生子方等,会先生室中肆谈勘辩,先生曰:“个事现成,何须语去言来,乃辨泾渭?但观行动,缁素判也。”傅先生曰:“噫!果邪。然则观何行动?”先生曰:“走路。”傅先生曰:“开悟人走路如何?”先生上前三步,回座。傅先生曰:“未开悟人如何走路?”先生亦上前三步回座。李先生子方兄见而翻然逸去。先生曰:“勘破也,勘破也。”因顾众而指李曰:“他足根来点地在。”问者曰:“如何是李先生足根未点地处?”先生曰:“汝去问他。”翌日问者曰:“先生昨日勘破李先生是许他,是不许他,是半许或半不许他?”先生曰:“是许他,是不许他,是半许是半不许他。”问:“如何是许他?”先生曰:“他名李子方。”问:“如何是半不计他?”先生曰:“他名李子方。”问:“如何是半许半不许他?”先生曰:“他名李子方。”

灵岩行七就座,李先生子方者出而大哭曰:“苍天!苍天!”先生曰:“咄!汝干饭吃多了邪?幸我无侍者,若有把汝活埋。”李无语,逾时,先生问众曰:“只如上语,汝等当如何答?”渠或曰:“请他再哭一场。”李乃大笑。先生曰:“丑丑!诸人有捡点得出么?”众无语。先生曰:“好好用功。”

王子赛来山,与先生、傅先生会于曾子玉处。王与曾同问曰:“如何是佛?”先生顾视久之,乃还问曰:“汝试道一句看?”曾、王两先生齐声曰:“心即是佛。”

先生曰:“汝有心否?”皆对曰:“有。”先生曰:“汝是佛否?”皆趑趄不语。先生曰:“何不道心即是佛?”皆复无语。傅先生大笑。先生曰:“会么?”皆云:“不会?”先生曰:“心即是佛。”

申旅长介屏者,先生敬友也。来山问曰:某七十之年忽焉将至,而四大不牢,生死未了,如何?”先生大声曰:“嘻!是何言哉!是何言哉!”申惘然,先生目视申者久之,曰:“会么?”申曰:“不会?”先生曰:“且付河山鞍辔外,一鞭红照出风前。”申复无语。先生又曰:“会么?”申云:“不会。”乃曰:“兄但行时、住时、坐时、卧时,乃至朋友交际、妻儿子女会合等时,切切实实持佛号,而不必外觅神仙,内计丹道,一朝报尽,自然往生彼上。生彼土已,生也死也不必问人,自然如观掌果也。”申闻踊跃叹称希有。

甘厅长典夔偕其夫人及邑人陈耀鱼来山。饭后品茗,因请益。夫人固治净宗,甘曰:“佛与道同邪异邪?”先生曰:“非异非同。”甘曰:“愿乐欲闻?”先生曰:“佛道皆一心之显,故曰非异。然道不是佛,佛不是道,故曰非同。”甘曰:“佛不言神凝气府、五气朝元、三花聚顶,乃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等,今曰非异,无乃非欤?”先生曰:“唯唯,否否。”不然,乃问其夫人曰:“‘汝念佛否?”对曰:“念。”先生曰:“汝得神凝气府、五气朝元、三花聚顶,乃至炼精化气、炼气化种、炼神还虚否?”对曰:“未得。”语未卒,甘曰:“佛法中正高深,余乘尚不及此,况净宗邪?先生此语非戏即幽,尚祈明示。”先生曰:“语实非戏,义亦不幽,何也?若必谓彼不是是,舍则多一法也,何云佛法?若必谓彼是是,取则少一法也,何云佛法?须知我法了无是非,何有增减?况诸法无常,皆依假立,三藏十二分教,悉属黄叶止啼,概为应病权药,要在当人明自心,见自本性耳。苟明得自心,见得本性,解幻巫蛊,皆为胜法;若不尔者,三藏十二允为魔说。”语已,以手拈须,寂然饮茗。当众渴欲闻义,先生不答。

甘夫人乃起问曰:“云何说云五气朝元、三花聚顶、神凝气府及炼神还虚等为治净宗者得有?”先生曰:“金木水火土五行,安立在身,则心肝脾肺肾也,五气者五行之气,即心肝脾肺肾之气也。当人手绾念珠,口持佛号,到一念不生时,脊梁自竖。脊梁既竖,心不外驰,则此心肝脾肺肾者各得其位,互不相损,既不互损,其气自舒,执此舒气以示人曰朝元。无者始也,又心也,心本无心,因此一始而心乃心。若然心即朝,朝即心,心与朝不二,然又不一,而朝无之义,悉尽乎斯矣。当人届此,身得胜乐,全体如满溢状,而脐下小腹丹田处较甚,曰神凝气府;头顶似有风状,内触妙乐,曰三花聚顶。三花者,精气神也。顶以当人身相言,曰头顶。就当人心相说曰法身,盖谓一心不异,胜行自起,则顶踵一如,诠名曰聚顶也。又至也,谓聚此而至矣;炼精化气者,一心不异,自然法我两忘,法我既亡,阴阳自配,天地配而生万物,夫妇配而生男女,自身阴阳配而生精,自然之运,法尔知是也。所谓炼者讵有他哉?直是故耳!充此精而沛全身,令得妙乐,今抗外邪,令运奔伸屈时。然而当者气也,既有精生,即有气行,亦自然之运,法尔如是。所谓炼者,讵有他哉?亦直是故耳。

“然精与气皆有形有质,可意可度,而行此精与气者,觅之无物,着之无形,意且不得,度形又讵能居?谓果无邪?然则运行此精此气者,何物邪?谓果有邪?视之不可见,扪之不可得,听之不可闻,意之不可及,统如上说,无以名之,假名曰神。神也者,别乎用而言也。既有此精此气,即有主持此精此气之神。神,用也,亦犹有物必有用,无用不成物也。所谓炼者,亦直是故耳,讵有他哉?炼种还虚者,谓此精此气此神本无一物。一时缘会假现,缘灭即亡,实无实法,何有还处?若有处还,宁曰虚邪?当人念持佛号,到无念而念,念而无念时,忽然认识自己,了彻本心,方知由来成佛,身住净土亦已久也。曰西曰东不亦远乎?届此然后自捡,精也是他,气也是他,神也是他,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风云雷雨,山河大地,人我是非,一切一切,已举未举,无不是他而又丝毫迹相不留,半星朕兆不寓,然又不住在是他不是他里,即孟子所谓大丈夫也。然后才可以说大话,说小话,常说话,常不说话,如理而说,如实而说,非理而说,如妄而说,不然且慢开口,何以故?阎王老子在汝背后,不许乱统。”先生说是话已,咸惊希有,陈先生跃鱼曰:“不图佛法如是高妙!”先生曰:“否否!生来淡泊,一切现成,慎莫错认。”

先生之夫人袁王相君师母,偕其女公子淑平并外甥曹仁刚及王外老大太来山问存。甫见面,师母曰:“我道是袁佛爷还是袁先生?”先生曰:“汝只认得袁先生,且认不得袁佛爷。”进云:“如何是袁佛爷?”先生曰:“闭关的。”问:“如何是袁先生?”先生曰:“汝的丈夫!”一众大笑。师母曰:“这老汉信口乱统。”

女公子淑平跪而问曰:“爹爹在此成佛否?”先生曰:“我无如是不懂事。”问:“既不成佛,如此寂寥,如此清苦都不避忌,为的什么?”先生曰:“为的学佛。”问:“既不成佛,学他为何?”先生日:“汝去汝去,好好读书。”淑平曰:“噫嘻。”

先生之甥曹仁刚问曰:“大人住山学佛,甥以年以境皆不能住山,即在市城百务繁多,日不暇给,总此过患亦能学佛否邪?”先生曰:“能。”进曰:“如何是甥学的佛法?”先生曰:“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力则以学文。”进云:“这岂不是孔夫子说的?”先生曰:“是。”进云:“若然,孔子已有,大人何必入山自苦如是?”先生曰:“不可山中便无孔夫子也。”

先生岳母王外老大太车七十四矣,康健逾常人,问曰:“我念佛数十年矣,而生死仍无把握,如何?”先生曰:“大人胜行已起,将来报尽,定获往生,现在只好照旧精进,不管他生死不生死,往生不往生,蓦直向前,定有归家稳坐大笑一场的时候。”

师母等住山一日而返,闻来山时于成灌道中,乘一小商车,盈五十余人过板桥,桥折陷车后二轮,乘众大哗,咸谓必死,盖水流湍急,如奔万马也,而车突然自跃上道,于是桥折而车众无恙,群云天助,识者惊为先生神力加被,或闻先生大骂曰:“丑!等我于妖魔邪。”数十日议乃寝。

淑平女公子回成都修破瓦法,顶开,以书来,先生曰:“噫嘻!”

南怀瑾别号玉溪,浙之乐清人,父化度,母氏赵,法名通禅,学密康藏时法名法称,与郭正平同学,为知交。国难来川,郭先时在军抗敌,以病寄迹于蜀之峨眉山大坪寺,法名通宽。时怀瑾充中央军校教职,休假来灵岩寺,与通宽、传西等日夕究参,均以扶起破沙炉自任,固志在俗也。行七之三日,先生手持戒板指谓传西曰:“是什么?是什么?速道!速道!”传西无语。先生摇头数下,自笑曰:“又放走一个。”复以戒板指怀瑾曰:“是什么?是什么?速道!速道!”怀瑾亦无语,先生却点头数下,亦笑曰:“汝却好。”遂手至佛前问曰:“当时我叫汝速道!速道!汝因什么无语?”怀瑾曰:“我当时不知要说个什么?所以无语。”先生曰:“汝现在心中有一个什么否?”怀瑾复无语。先生因令大喝,甫三声,即曰:“止。汝看汝有个什么?”怀瑾曰:“现在觅我心中无有个什么。”先生曰:“此千圣之心灯,当人之慧命也。无再滋疑,速拜!速拜!”怀瑾乃拜,遂禁怀瑾语。一时四众大愕,谓同儿戏。怀瑾自心亦不知所措,乃佯为首肯,仍沉众中。无何各就坐,乃起问曰:“既云学人有个入处,云胡一计生死,便尔前途茫茫?”先生厉声曰:“丑!汝看汝说,生死未了的那个分上是有生死是无生死,是前途茫茫是后路茫茫?”怀瑾彼时当下释然,遂礼拜在地,时参众正瞑坐,怀瑾与传西坐邻,顾视诸人坐禅,真若无疾而呻,无韵而哦,而传西亦正凝神在坐也。因而内心不牧,几次嗤之欲肆,先生乃振威大骂曰:“作么太不懂事!”怀瑾当时被先生一骂,如病得汗,如梦得醒,惊悉个事原来如此不费力,不值钱,于是敛笑,遂尔收神,凝然与同学及传西等寂坐。

越三日,果州道士来山于先生室中闭户围炉夜话,曾王两先生及周杨诸子皆围炉次,怀瑾远隔重楼,睹先生室中人物状态话言如亲觐面,诧之。因请先生至祖殿通所见,先生大骂曰:“我道汝是个人,犹作如是见解邪?”骂毕忿然反室,闭门而寝。怀瑾乃无语归寝。是岁之冬,虚云老人自曹溪来陪都,成都尊宿聚于文殊院,同请昌公老法师与先生躬赴陪都,迎虚老宾省。怀瑾侍先生叩虚云老人,通所见如上语,虚老曰:“嘻!南先生使非袁老居士手急眼快,汝险矣危哉。”至是怀瑾还山,遂辞军校教职,图久住,常谓传西、通宽、光代、白眉等曰:“斯亦奇缘也,倘非国变,何缘入川?倘不入川,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从何处了?仔细思量真是个人汗泪交倾不止。”五月不禀先生,不谋友朋,突然而逸,不知所之。又三月乃闻遁迹于峨眉山之大坪寺,而闭关时生年二十五也,其皈依师曰普明。

释通宽者,浙之永嘉人,素与南怀瑾为同学友。国变起投身军籍,以病祝发于峨眉山大坪寺,从释普明为弟子。壬午来灌县灵岩寺与传西、怀瑾日夕参究。会七起司,击鱼四日,无所入。第五夜手持钢针,胡跪韦驮前,以针自刺臂及两手,泣而讼曰:“通宽不悉往昔所造何种恶业,四恶未报,一性愚顽,今于佛前僧前法前痛悔前非,不造后恶,倘有所入,毕此身心,誓宏大法。”语已臂血、眼泪交落如雨,怀瑾见而悯之,手之令起,而诘曰:“老兄似此区区,欲以何求?”通宽曰:“求佛。”怀瑾曰:“兄是何人?佛是何圣?求是何心?”通宽无语。怀瑾掌之,通宽复无语。于是通禅连掌数掌曰:“青天白日,胡思妄想作么?”通宽因有省,时已四漏,先生与同参众眠已数时矣,乃寝。翌日平明先生甫见,即以手执通宽手,令拜于佛前曰:“速拜!速拜!前途尚有十八滩在。”怀瑾等悉各大惊,咸推先生勘人不让宋之妙喜。无何,先生赴成都,通宽复于灵岩赴李先生子方七会下山,值先生于成都之中城公园,才见,先生以目顾通宽者久之,乃曰:“哪里来魔气与么深?”通宽才欲致语,先生厉声曰:“不是。”通宽拜,先生笑。

杨光代者,蜀之广汉三水关人也,毕业绵阳高中。以病来山作久居计,年二十四。或见而悯之,令念文殊五字真言,杨面从而心违。无何,灵岩行七,或令参学,杨殷勤起而致语曰:“光代病夫,一事未谙,百无所知,何德何能与彼会?”或笑曰:“非然也,是法平等,抑亦何需?若必需者即所谓信也。汝但信一切具足,更莫他驰。”杨应喏喏。行七之三日,自心不牧,动定皆违,乃私逸。及门犬暴至,杨大叱。无何,犬去。返观身心,脱然若释,因告或,或曰:“唯唯。”翌日上堂,通所见于先生,先生曰:“否否!速拜!速拜!”已,因自语曰:“而今而后乃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无一物也。”先生厉声曰:“何不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有一物也。”杨无语。

七毕,同参诸子侍先生赴省,杨独居山。一夕,阅《憨山年谱》至“通乎昼夜之理则知生死”处大惑,乃于佛殿且行且思,百究莫通其义。倦极,仍不掷念,乃对佛坐,瞑究显研,至百无可己时,忽巨声发佛后,杨大惊。惊已,觅所谓疑情了不可得,乃大笑曰:“哈哈!通乎昼夜之理,固如是也。”于是行吟山间,乐不可抑。或问曰:“见何道理,自乐乃尔?”杨曰,“盆内水仙花。”灵岩二次行七,李子方先生问曰:“前念不生后念不灭时,汝休息不休息?”杨曰:“一物也无,休息个什么?若有休息,则有一物也。”李颔之,杨退。有同参者要而问曰:“汝答上话,诚有入处,然不恰。余怀今请再答一语,能不吝金玉否乎?”杨曰:“善。”同参某举如上,杨应声曰:“休!休!”同参大笑,逸去。又一日,同怀瑾至参堂,抵门怀瑾以掌掀杨在地,曰:“是什么?速道,速道!”杨曰:“你青天白日,遇到鬼了吗?如此胡闹作么?”旋下山见先生。先生曰:“什么处来?”杨无语,即礼拜。先生曰:“不是不是,好好学佛,莫错认贼赃。”杨亦无语,复拜,先生厉声曰:“向汝道不是,礼拜个什么?”杨仍无语,再拜,先生笑。

马白眉者,华阳人也。先谒傅先生求解脱,多所开解,无何,傅先生赴渝,因谓马曰:“余当赴渝,可速往灵岩见袁先生,通余意,渠必能了汝大事,勿忽也。”灵岩七起,乃搁税务局事来山行七,昼夜精勤,至第六日,请益,先生曰:“此事不在用力处,不在不用力处,又不在用力不用力,即用力处。”马惘然,先生乃合眼开眼示之,且曰:“会么?”马曰:“不会!”先生曰:“开眼见明,合眼见暗,明暗自为代谢,能见明见暗者,有移易代谢否乎?”马曰:“无。”先生曰:“此千圣之心灯、四生之慧命,汝之本原也。”马于言下契理,因胡跪致问曰:“此后当用何功?当何保任?当何行履?”先生曰:“好好作事,好好持戒,好好为人。”

南充徐剑秋编辑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冬月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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