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中国六十年前读书受教育的事,除了为读书做官而“考功名”以外,有人又把中国过去两千多年来学术文化的范围,归纳为“记闻”、“词章”、“义理”三大类。如果从这一观念出发,我们也可以强调说:两汉以来的“传经之学”,大体上是属于“记闻”之类;隋、唐的文章华丽,是属于“词章”之学;宋、明以还,特别偏重“义理”之学。虽然如此,但在六十年前的“家塾”教育中,无论“义理”、“词章”,都谈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教导“记诵”而已。有关人格养成的“德育”,也便在这种“记诵”之学的情形中潜移默化,种下了牢不可拔的种子。当然啰!这种“记诵”教育的方法,以现代教育眼光看来,完全是“注入式”的死读死记的方法,毫无启发才智的教育意义。甚之,是把人的头脑填成“书呆子”式的笨办法。但从事实来说,并不尽然。当时的时代情况和社会环境,并不如现在的繁华和复杂。所以读书受教育方面,科类项目也当然不像现在那么多。当时所“记诵”的,只是有关“词章”、“义理”名著的简篇,而且每天背诵的也不太多。聪明一点的,只要花上一、二小时的时间,就可以背诵出一篇文章。其余的时间,多半于优游自在中,任性之所乐,读书、写字、吟诗、作对,或者作有限度的嬉游。虽然并无现代体育教育的设备,可是自由活动,或打拳练武,也被认为正当之行为,并不太过管束。当时严格执教“记诵”的作用,除了为“考功名”时所必要以外,在旧教育的理论上,认为它有一种“反刍”的妙用。因为从童年脑力健全、思想纯洁时开始注入这些经书诗文,虽然当时理解力不够,但一到了中年,从人生行为的日用上,和人事物理的经历体验上,便可发生如牛吃草的“反刍”作用,重新细嚼,自然而然便有营养补益的用处了。即如我们在这一代中,六、七十年来的老少年们,对国家、民族、社会有所贡献的,也都是从这种教育方式开始,经过新旧教育的变革中所培养出来的人物。至于完全由新式教育所产生的后起之秀,对于将来历史的交代,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还无法来下定论。
由家塾教育的启蒙到书院
“家塾”的读书受教育,为时并不太久。聪明一点,大约读了八、九年书以后,“四书”全熟了,应试的八股文也学会了,就可准备应付乡试考“秀才”。考取了秀才再准备会试考“举人”,这时已到了青年的时代了。但当时在二十多岁中,“举人”,所谓少年腾达的,也并不太多。从“举人”再进而考取“进士”的,大多数都是三、四十岁之间的事了。五、六十年以前,现代的教育制度建立以后,还有人把高等小学(相等于现行的国民小学)毕业的学生,当作“秀才”看待;中学生等于“举人”;大学生等于“进士”。至于研究院中的博士,就把他比作“翰林院”中的翰林学士了。满清末代,自戊戌维新前后,有些派到外国去学科学的学生回来,还特意为他们设立了“同进士”出身的洋“进士”头衔哩!
至于由“家塾”读书开始,或者“十年窗下无人问”的努力自修之后,是不是一定要读“书院”呢?那是另一问题,因为当时的“书院”,虽然有些是公立的,但并无明文规定读书必要进“书院”才能取得考试的资格。而且公设或私立的“书院”有的注重“经学”,有的属于一般性的从师受读,或者专为进修时文“制艺”、学习八股文章而准备考试的,也各任自由。但是满清末代的“书院”制度,已远非宋代开始有“书院”时的旧有精神了。
旧式“八股文”
过去读书受教育,大体简单的情形,已如上述。我们从现代的观点,回转来再了解一下被我们唾弃了六、七十年,同时也左右了中国文化五百多年来的“八股文”,它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我们除了举出一些实例以作说明之外,然后需要站在中国文学的立场,再进而研究一下旧“八股”与新的“科学八股”,它在教育制度和方法上的得失利弊了。但在此要郑重声明,这并未存在“复古”意识,更不是希望在国文教育中提倡旧“八股”文。在这里只能说,提起专读国文的大专同学和一般青少年们的注意,了解一下从前的青少年们所作“八股文”的文章技巧,和人格养成的思想教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资反省检讨而已。
(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秦道然
(破题)圣人不轻于启发,欲有所待而后施也。(承题)夫夫子固欲尽人而启发之,而无如不愤不悱何也!欲求启发者,亦知所省哉!(起讲)且学之中,必有无可如何之一候焉。自学者不知,而教者虽有善导之方,往往隔而不入。夫至隔而不入,而始叹善导之无益也;孰若默而息焉,以俟其无可如何之一候乎!(提句)夫学所谓无可如何者何也?(提比)学者于天下之理,未能尽喻诸心也。而视夫既喻者,又不能不欣慕之也,欣慕之而不得,则愤焉矣。学者于天下之理,未能尽达诸辞也。而视夫既达者,抑不能不遥企之也。遥企之无从,则悱焉矣。(中比)其人而果愤矣乎?将见彷徨于通塞之途,急求之,则已急也。缓求之,则又缓也。欲求诸此而尚恐其或在彼也。当是时,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方无如愤何!而教者则曰:是正其可启之端,且有欲不启而不能者也。其人而果悱矣乎?将见迟回于疑信之交,约指焉而难定其真也。博求焉而不得其似也。已知其然而难知其所以然也。当是时,欲晻晻乎言之,又戛戛乎难之。方无如?乎!而教者则曰:是正其可发之机,且有欲不发而不能也。(后比)而无如其不愤也!本无求启之诚,旋授之而旋弃之耳!且徒负求启之名,面折之而面承之耳!非特隐诱无由,即显示亦无由也,安所施吾启乎!夫聪明不愤不生,精神不愤不振。吾非不欲启,而无如不愤何也!不然,吾岂乐于不启者乎!而无如其不悱也!本无求发之诚,相视不相谋耳。且徒负求发之名,相告不相入耳。非特微言无益,即繁称亦无益也。安所庸吾发乎!夫意见不悱不化,辩论不悱不亲。吾非不欲发,而无如不悱何也。不然,吾岂乐于不发者乎?(结比)且不愤而启,是终无由愤也。若因不启而愤,亦事之未可知者也。学者日望吾之启而自思之,愤乎未也?不悱而发,是终无由悱也。若因不发而悱,亦事之未可料者也。不悱而发,是终无由悱也,若因不发而悱,亦事之未可料者也。学者日望吾之发而自思之,悱乎未也。(结句)愤勿但咎其不启,不发为也。
本文作者秦道然,年代、籍贯,难以考证。这是他少年时代的作品,是从清代八股文的汇编《初学度鍼》中摘录出来。所谓“八股”,便是“破题”、“承题”、“起讲”、“提比”等的八个方式。如果了解了本文全篇的思想,与现在教育学的原理和教育哲学完全吻合,则不能说只是无病呻吟的考试文字而已。以下所录的,便是阅者的总评。如说:
此题之理,在欲学者勉于愤悱,以为受启发之地。此题之情,在反言以激之;故全神都在四不字,从愤悱转启发,正是题理,从不愤不悱转到不启不发,正是题情。又从不启不发,转到可以使其愤悱,正是题神。神者,兼情理而得之者也。至其就题两扇,劈分八股,如连环锁子,骨节相生。不用单句转接,局法最为高老。中股后接起,皆有藕断丝连之妙。每股煞脚,摇曳多姿。股中诠发实义,字字透辟细切。无一字一句,不可效法。允为初学津梁、发蒙妙药。如诸葛八阵图,知入而不知出。余线批已细细指明,万勿粗心阅过,以为平平无奇也。文所以明道也,代圣贤立言,而不得其意之所存,炳炳烺烺徒然耳。顾生千百载后,欲道千百载以上人之意,已难,况圣贤微妙之言乎!况初握管而效为之者乎!故言文于初学最难言也。初学作文,最患将题含糊诵去,不能逐字洗刷。才高者,辜负才情,不顾题理。质钝者,缚杀笔底,不透题情。是二人者,其失不同,而为无当于文则一也。夫文之为道,题而已矣。一题有一题之理,一题有一题之情,得理与情,而思过半矣。顾其端,全在从题字中,层层搜剔而出。反正闭合,轻重抑扬,使其来路至精也,去路极清也。前后倒乱,非题理也。步骤逾越,非题情也。只此一诀,神而明之,知者不易学,愚者不难为。可以探千百载以上人之意焉,可以代圣贤立言焉,可以明通焉。安得谓初学作文,可不自此始哉!
(二)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八比正格 向日贞
节能有守者,臣职克尽矣。夫人臣非才为难,而节为难也。临之而不可夺,殆克守其节者欤!且夫事未至而谈节义,在在可以为忠臣。事既过而论坚贞,人人可以为志士。然矜言气节之人,未必真能气节者,何也?曰:以其非临事也。盖臣品之邪正,居恒未可深知,独危急困顿之时,一生之贤奸莫不分其梗概。学术之真伪,平昔未可遽辨,独艰难纷集之际,毕生之忠佞,莫不定其权衡。嗟乎!孰是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乎?朝廷养士数百载,岂无责报之一日。及势至凌夷,而漫无足恃者,功名之士多,节烈之士少也。若人秉忠贞以为怀,故刃可蹈,鼎可甘,独此百折不回之意,必不可改。此国存与存,国亡与亡者,盖自匡居坐论时而已决矣。宁于委贽为臣也而忍负之。吾人读书数十年,岂无自靖之一念。及时至颠危,而顿易其操者,自家之念重,爱国之念轻也。若人本精白以自将,故家可亡,身可戮,独此靖共自献之心,必不可回。此不为威屈,不为势阻者,盖自草茅诵读而已定矣。宁于登朝致主也而忍忘之。幸而邦家徐定,则正色以立朝,而上可告无咎于君父,下可告无过于苍生。即特立之孤忠,自足树一代人臣之表。不幸而帝命难留,则从容以就义,而精诚可表于天地,志节可昭于日星。即一己之捐驱,亦足酬数世尊贤之报。持此志也,希贤希圣,已为天壤之全人。勿二勿三,庶几名教之正士。谓之君子,谁曰不然!
本文是一篇“八股”小品,但它对于人格的养成教育,以及人品和气节的思想,也并没有腐败到那里去啊!现在再看当时阅读本文者的评语。如:
“字挟风霜,词奔雷电,他日立朝,风节于此窥一斑——左笔臣”
“忠贞如铁石,文信国公之《正气歌》也——鲁木齐”
(三)存慈则忠 单句 李课云
以忠课忠,忠固不待于使矣。盖孝慈即上之忠也。上能如此,民之忠顾待使哉。且上欲民之相见以心,上固善窥民之性情也,而不知民早已窥上之性情。上能为人子,民自戴之如父。上能为人父,民自依之如子。此上与下之以性情相见者也,而谓民之忠顾待于使哉。今夫民之不忠者有故矣,非不知元后之犹父母也。然上欲民之视犹父母,曷不念己之尚有父母乎?而胡为天性之多薄也。非不闻乐只之歌父母也。然上欲民之感同父母,亦曾问己之果能为父母乎?而胡为怀保之无闻也。是不能孝也,不能慈也,而第以忠责民乎哉!且夫世亦有能孝而不能慈者,而有说矣。谓取吾侪之衣,以衣其所亲。取吾侪之食,以食其所亲,是偏私之甚也。而兹则能孝而复能慈也如是,世更有能慈而不能孝者,而民尤有讥矣。谓不能亲其所亲,何能亲其所疏。不能厚其所厚,何能厚其所薄。是无本之施也,而兹则能慈而先能孝也如是,是则无所期于民,而民之寤寐自动也。天下惟是情之容拂耳,上自笃乎义所不容辞。一寝膳之节,而闾巷播为美谈。一抚手之恩,而妇孺感而歌泣。直不啻家人父子之情以相属也,而谁复自匿其情欤。是则无所迫于民,而民之感通自捷也。天下惟是理之不容诬耳。上自操乎物所不得遁,文告有时违所不忍违者,孝子长吏有时负所不忍负者,慈亲更晓于尊君亲上之理,不容诬也。而谁复显悖乎理欤!孝慈则忠,此上与下以性情相见者也,使云乎哉。
评语:
若顺从孝慈讲到忠字,文势便平,又局亦不紧。讲下倒从不忠跌出孝慈,紧而能醒。诠孝慈处,俱从民心目中看出,则忠字既有根,而所以能忠之故,不烦言而解。凡属倒纲题,及感应题,皆作如是观。——次青
我们读了这些“八股”文以后,便可发现历史有今古的差别,文章体裁的作法,也有时代的不同。但是青少年们的思想和心理,并没有因为历史时代的不同就有太大的差距啊!只有经过不同的教育方式的薰陶,各自发展成不同的意识形态而已。例如本文对于忠孝养成的观念,便指出须由“慈爱的教育”作根本,才能培养出忠孝的气节,这是古今中外不易的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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