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讲过,春秋战国的文化,道德这两个字是分开的。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讲到第四篇的《人间世》,说道的充实。道是礼,就是内涵,是每人学问修养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礼能够起用,是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人间世》讲的重点是,在难行中,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有德行的充实,德性的充满。德性要如何充满呢?庄子就在《德充符》这一篇,用寓言,用高度的文学笔调,用他艺术的手法,绘出来人生的一幅图画。
王骀是何等人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他说鲁国有一个“兀者”,没有两条腿的人,不晓得是生来的,还是后来受伤去掉的,这个人名叫王骀。跟他学的人很多,比孔子还多,他的名气跟孔子一样大。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常季是孔子的学生,也是朋友,是师友之间的人。“问于仲尼曰”,就问孔子,他说王骀这个人真怪了,两条腿没有了,可以说是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学生很多,名气之大和你一样。“中分鲁”,把鲁国分一半,你的名气一半,他的名气一半。
如果我们从幽默的角度来看,鲁国真的有很多人才,至少应该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说的王骀,一个是孔子,还有一个是抢孔子饭碗的,孔子上台把他杀掉的少正卯,这三个人都了不起。不过少正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学术没有流传下来,如果流传下来,一定非常麻醉人,因为他的思想非常奇怪。
现在是讲王骀,“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嗬!这个人可真了不起,拜门做他的学生吧,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什么指责你、骂你、劝导你,都没有。“立不教,坐不议”,坐在他前面半天,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议就是讨论,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可是怪了,只要你一见到他,“虚而往”,原来什么都不懂的人,一拜门跟他以后,“实而归”,都会非常充实的回来;满腹经纶,什么都懂了。
照这个形容,这个人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那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这多好呢!不要上课,不要考试,也不必看电视,也不要听录音机,他在那里一坐,你好像都懂了,一切学问都有了。“固有不言之教”,用不着说话的教育,大概现在连科学的进步都达不到;至少还要视听教育,拿个录音机之类的;他用不着,是不言之教的身教。如果是身教,跟着他,岂不是两腿要断掉吗!所以我们只好跟他学打坐了,不用腿嘛!“无形而心成者邪!”外形一点不着痕迹,心里头悟道。常季问孔子,世界上真有这样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是何人也?”王骀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啊?他说真看不懂。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你问他吗?他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他说我孔丘心里早想去报名了,去做他的学生,“而未往耳”,不过还没有去,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晚一步去。“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我都准备拜他为师耶!何况一般还不及我的人呢!更应该拜他为师了。“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岂止鲁国的人应该拜他为师,我准备号召全天下、全世界的人拜他为师。这个,越说越神了,王骀就是这么一个人。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彼兀者也”,一个没有腿的人,“而王先生”,“王”是高于其他人,是世界上第一位,“而王先生”就是超过了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这个庸就是用,照你这样说,他的作用高深远大。“若然者”,假定他像你老师所讲的这么了不起,这个人的道在哪里?“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他传心的心法在哪里?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孔子答复这个问题。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孔子说,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的生死问题。人类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呀先有蛋?西方哲学家问的,先有男的先有女的?今天不是刘教授上课讲比较宗教吗?西方的说法就是,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有事情做,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造了女人。刘教授讲得很好玩,可见上帝同我们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哪里来的?男人女人究竟哪里出来的?
所以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没有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到哪里去?所以“死生亦大矣”,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里,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禅宗所谓了生死的观念,就是庄子先提出来的,那时候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他说这位先生啊,已经了了生死,得了道的。“而不得与之变”,生死同他都没有关系。了了生死,得了道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道德达到最高的成就。
他说了了生死的人,生死的变化,同他没有关系了,因为他得了道。进一步说,不但生死了了,“虽天地覆坠”,这个世界毁灭了,地球都完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亦将不与之遗”,他可以超然而独立物质世界之外。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毁灭是物质的变化,他到了地球要毁灭的时候,大概两条腿都不需要动,就已经超越了,所以地球毁灭同他都没有关系。
“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仔细来说,“审”和“无假”的意思是,透过了物理与精神的两面,能够参究到达智慧了解一切,不需假借其他的东西。人都依靠物质而活着,我们肉体就是个物质,这是假借来的,因为这个生命靠肉体,肉体假借给我们用几十年,用完了,肉体也化掉了。王骀这个人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不需要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如果不动,不会随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我们勉强借用佛学上一个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密宗里头有一尊佛,叫做不动明王,他说这个人已经到达了不动明王这个境界了。不动明王可以王天下,这一尊佛所代表的,就是“而不与物迁”,不管物质世界如何变化,他在那里站着旁观。
“命物之化”,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的众生,生命都受物质变化的影响,而这位老兄王骀先生啊,不与物迁,不受影响,因为“守其宗也”。我们叫它是道,在西方的宗教可以叫它是上帝,是神;佛教呢,叫它是如来、涅槃、菩提,反正有这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孔子把他讲到这个程度,把这个人推崇得不得了。这个常季一听更糊涂了。
山不山 水不水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他说:老师啊,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些什么话啊!孔子说了两句话回答:“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中国文化思想,包括文学、政治,尤其讲中国哲学思想,庄子用文学境界来描写。这两句话很啰嗦啦!代表人的见地、见解,所谓智慧之学,我们现在不讲道啊,是讲道以下的第二义。
他说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东西,任何一个人,“自其异者视之”,如果你戴了有色的眼镜来看,或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的话,你的观念观点都不同。我们人体的内部,肝跟胆连在一起的,可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呢,肝跟胆,犹如楚国跟越国一样。用春秋战国的形势来比方,楚越互相争强争霸,两个地区不同,国家国势也不同。拿现在来讲,犹如苏联跟美国一样,虽然都是白种人,中间有很多的矛盾,有很多利害的关系。“自其同者视之”,站在一个统一的观念来看,换一个角度来看,“万物皆一也”,万物是一体的,就是一个。
换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只抓住了一点,蒙蔽了自己的智慧,如果这样去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那就糟了;因为各有各的见解,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的立场,从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来看,则天下的万物皆是一体,都很可爱,都同我自己一样,没有什么分别。怎么叫做得道呢?就是佛学所讲的,得道人的智慧,叫做无分别智。如果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呢,肝胆就是楚越,我们把他们看成冤家;假使用无分别智来看呢,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是同一的。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再进一步给他解释道理。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
“夫若然者”,所以,你要懂得这个道理,那么就懂得修道了,懂得了道德。庄子在传道,而且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在说真正的修养,也就是孔子修道的工夫。“不知耳目之所宜”,你能够每天忘记了耳朵,忘记了眼睛,不被声色所转,不被外境所诱惑;譬如在座很多学佛打坐的,老实讲,你尽管在那里打坐,你还是被声及色这两个东西牵着的。耳朵听声音,不是指这个耳朵,而是喜欢听的习惯;所以念咒子有各种声音出来,因为习惯喜欢听声音。另一个是好色,闭着眼睛打坐,虽然不看外面,仍然看着前面黑洞洞的,白茫茫的,你还是习惯在看。
你能够忘记了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也不要盘腿打坐,到这个社会上张开眼睛,张开耳朵,忘记了眼睛所看,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闻听到声音,不是听不是看,但是都知道了。也都看见,也都听见,但同你的心理都不相干,就是“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
那么你的心在哪里?“而游心乎德之和”,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的,不因外在的声色而扰乱了你的心境。如果看到某人就生气,看到某人就欢喜,都不对,那是被眼睛骗了;说得好听就好高兴,骂你就好生气,那是被耳朵骗了,就是不能得其和。“游心乎徳之和”,你的心境是永远快乐安详,游戏于这个世界,就是道之用。这样你就不一定要去盘腿了,可以两条腿站起来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你可以走了;不然的话,就同王骀一样,两条腿要锯掉了,坐在那里。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所以,修养到像王骀先生一样,他看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无分别,好的跟丑的,一样的都很好,既没有好看,也没何难看。你说他看到了吗?看到了,可是心中无分别,很和怡,很安详,很平和。而且看万物“视其所一”,他只看到了这么一个东西,没有美丑、善恶、是非的分别,都是一体。“而不见其所丧”,他没有看到任何的缺点,也没有看到任何的优点长处。你认为他是残废没有腿,但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腿,他照样无腿可以走路,有神足通了。你看庄子引用得很怪吧!实际上打坐盘腿的,就正好没有两条腿,然后工夫也到了忘腿了;心境能够修养到这个工夫时,无腿也可以走路,就是佛家所讲的神足通。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孔子的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用下一层第二义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常季总算懂了。“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常季说我懂他开悟了得了道了,他见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认识了自己。我们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但是我们那个能想的是什么?当我们睡觉时,我们那个自己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耶!这是假借来用的。他说老师啊,我现在懂了,他已经悟了道,因此他有智慧的成就了。“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他明心见性了,他总算找到自己的心,因此他善用他的心了,“以其心,得其常心”,得了自己真正的常心了。这个心是永远不变的;也无所不在,无所在,这个心他把握住了。“物何为最之哉?”因此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也不会动摇他的心了。好像常季也悟了孔子这一番话,孔子也是教他,人能修养到不为眼睛所骗,不为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安详,在这个世路难行之中,很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的用,就是德,修养到这个境界,才算有道德之人。
知止而后定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佛学讲修止修观,而庄子、孔子早传了止观了。孔子说,光悟了道没有工夫不行,还要修止修观。他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水流动的时候,没有办法当做镜子用,等水不流澄清了,可以做镜子用,反照我们自己的面孔。
圣人教主们,都是善于拿水来比喻,老子说上善若水;孔子也赞叹水,“逝者如斯夫”;庄子这里,又用水作比喻;释迦牟尼佛也曾拿海水来比喻;乃至唯识学讲的,“一切种子如瀑流”,也是用水比喻。所以关于这个水的比喻,要深入去体会。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心中的波浪,永远不能停止,所以就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
庄子借孔子的嘴讲出来,“人莫鉴于流水”,流水不能做镜,你心中像流水一样的杂念妄想不能静止,就永远不能见道;“而鉴于止水”,必须要把心波的识浪停止,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他说,“唯止能止众止”,唯有真达到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如果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慧,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没有办法自己作主,永远没有办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打坐要修道,要死的时候,一笑就走了!再来生的时候也要有把握。禅宗很多祖师以及明朝好几个儒家都做到了。明朝罗近溪也是如此,已经说再见,坐在椅子上走了,学生们跪下来一哭,老师啊你多留一下;好嘛,好嘛,你们好讨厌,我多留一下嘛!又活了一日,然后说算了,不干了,重新又走了。就是这个本事,止定这个工夫。
这一篇首先提出来,王骀是个残废的人,但是跟他学的门生弟子之多,超过了孔子,以这个故事开始。所以有人怀疑而问孔子,这个人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就说,他已经是了了生死的人,然后以出世的成就,入世处理世间法。前面的重点讲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讲到这个止,以及修止观的重要。我们由这一点能理解到,不但道家、佛家,凡是讲修养首先都提出来一个“止”,儒家更是注重。譬如我们所读《大学》,里头“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首先提到这个止。止就是心念专一、止于一,这个是最大的修养工夫。
我们人的思想紊乱、痛苦、烦恼,就是因为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一个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所谓止,人生认定一个目标,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散乱,不是随便,不是做一件什么事业,而是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要做一个了不起有道德的人,就是向道德的目标方向走;如果要做一个坏人,他认为这样做才对,这是止于坏。要做一个止于善的人,比做一个止于坏的人更难了;道理就是说,以善的行为,使恶的行为不会发生作用,而专注于至善;这个在曾子所著的《大学》里讨论得很多了。现在庄子也引用孔子的话,提出来止。前面我们讲了大要,现在再讲止的原理和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植物是土地土长的,这一切的草木,唯有松树柏树,所谓“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夏天热的时候,没有特别青;到了冬天冷的时候,也没有凋零,它永远都是常青的。这个道理说明什么呢?止。松柏之性永远常新不变,人生的境界,自己也要找一个常道;要做个善人,做个好人,用哪一种善法,就向哪一条路上去做;也就是佛家所讲的,必须先要有个定力。所以它引松柏说明,“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无论冬天夏天,它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永远常青。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由植物再讲到人,古代所谓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都受命于天,或受命于地,唯有人,是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庄子这里没有提到尧,也没有提到禹,尧舜禹这三代的圣人,他只提到舜,这个里头就是一个问题了。尧的圣德固然很了不起,但是尧个人的身世没有大舜那么坚苦;大舜出身环境的痛苦,家庭不完美,父母都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里头,他始终能够止定,认定人生走一条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能够率天地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他认为人就是要以舜做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重点就在这一句话,从上面一路下来到这里,是一个重要的关键。一个人,唯能够自正,才能够正众生。“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就是说,一个人自己能够正,才能够正人;也就是儒家所讲的己立立人;佛家嘛,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路线都是一样的。
那么,人如何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先要止,心境才能够定,见解也定;就是见地见解要正。用现在的话来讲,观念要确定,要不变,不受环境的影响,一个观念勇往直前。现在,他就提出一个理由。
有始有终
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就是开始的起心动念,开始的动机,也就是所谓人生观的开始,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之征”是后果,一个人要有始有终,就是孔子讲过的,“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有时候慷慨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能过了几天,把自己原先讲那句话的动机就忘了。所以孔子说,一个人经过长久的时间,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能做到的话,就是了不起的人了。我们平常读到这一句,不觉得重要,如果人生的经验多了,就晓得“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这句话,是非常难办到的。
譬如交朋友,或男女由爱情结成夫妻,过不了多久,都会发生问题,绝对不是最初相爱的那个样子,这就是久而忘记了平生之言。开始的时候可以为你死呀为你活呀,什么都做得到、最后为你半死半活都做不到。人就是会忘记平生之言,所以我们一个人讲一句话,不要轻易说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因为“保始之征”很难,也就是有始有终很难。
“不惧之实”,在人生的途径上,无所恐惧,勇往直前。一个人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鬼,都容易;但是很怕人生。生活的逼人,环境的压力,久了以后,你对于社会对生命,会产生一种恐惧,人会自然到这个地步;几乎没有一个人对人中的路途不产生恐惧的。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人都有这个感觉,前途如何,后途如何,不知道,所以人生就有很多的恐惧。
我们要做到人生“不惧之实”,就是要实际做到不惧。“保始之征,不惧之实”,这两句话很重要,要想求好的结果,就要注意有好的开始,这就是保始之征。一个人确定了道德的途径,要不惧一切,不怕,无恐怖,这就是不惧之实;不管受什么挫折,都还是直正地走这一条路。下面他用勇士做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战场上作战的时候,一个大勇士,发奋前冲,千军万马在所不顾,一人一马就冲进去,所谓“雄入于九军”,这在中外军事历史上非常之多。那么这些人为了什么?“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一股勇气,生死都不顾。最后呢?如兵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成功了,成名了,这是慷慨、专心、视死如归的一股勇气。
一个人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忘掉了生死去拼命,博得成功而成名,那还算容易。但是,在人生的途程上,零割细刮地慢慢走,有时真受不了,会有恐惧之感。在这个时候能够不恐惧、不忧愁、不烦恼,有始有终,就是了不起的人。
这一节说明怎么样修止,怎么样得天地之正,就是《大学》讲的,所谓正心、诚意。怎么样得正?必须要有勇气,有决心,面对人生,面对自己确定的目的,一直地向前去,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前面是说普通人,下面再进一层说。
有道者如何生活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这更进一步了,前面说一个有勇气的人,已经了不起了,那是要有定力才行,在千军万马中,无所顾忌。凡是想成功的人,都要有这个决心,也要有这个定力。但是比人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就是修道的人;因为修道的成果是“官天地”,官就是管,天地宇宙在他的手里,受他的掌握,而他并不受宇宙物理的法则所左右。“府万物”,“府”就是包罗的意思,是一个官府,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得进去。就像大房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容纳。“府万物”就是容纳了万物。我们普通人,只有被万物所左右,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而这个修道的人,到了那个境界,了了生死,反过来管领了天地,容纳了万物。
“直寓六骸”,六骸是庄子所提出来的,等于佛法所说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就是整个的身体。庄子所讲的六骸是头尾,及两手两足四肢。他说,人到了“直寓六骸”这个境界,这个身体,自己并不当成身体了。这个“寓”字要特别注意,我们普通人,每天情绪好不好,精神好不好,都受这个身体支配。有道的人不受身体支配,这个身体,等于是个空壳,是租来用的房子,是个寄寓的地方,不是真正需要的;所以把身体看得轻松。
“象耳目”,眼睛耳朵,看东西听声音,只是象征性地用一用,不会被眼晴或耳朵骗了。我们普通一个人,并没有达到这个修养,所以被眼睛骗,被耳朵骗;譬如看到这个人,态度对我不好,心里头就生气了。对于有道之士而言,别人态度再不好,也只觉得自己在看电视,这个家伙怎么演成这个样子!好讨厌,好难看,看了哈哈一笑,耳目不被声色所左右。所以说,“象耳目”是形容有道的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得道的人,智慧当然高得很,没而任何一点不知道,学问自然就渊博,就高了。但是,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智慧?那么高的学问?答案是,他只有一个东西,就是庄子现在提出来的,只有“一知”。这一知就是觉悟,普通叫做悟道;这一知,就是生命中本有的智慧,佛学上叫做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木的这一个智慧后,宇宙万有一切的学问,一切的事理,都明白了。
所以修道人“一知之所知”,他得了根本智以后,这“之所知”,是讲差别智,这个根本智得到了以后,宇宙万有的一切学问都明白,差别智都有了,差别智也叫做一切智。所以“而心未尝死者乎!”他心里头了了生死,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的,永远是活着的;就算是这个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他说,一个人修养到这个程度,了了生死,就是有道之士。
彼且择日而登假(遐〉,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的人活在世界上,是游戏三昧,是在玩的;等到有一天他选定了日子,就“登假”了。“假”就是遐,就是很空很远,向上升平了;所以有道之士,到死的时候,叫做“登遐”。在古代的文化,当帝王领袖死了,或者是父母去世,后代的不忍心讲他是死了,就说登遐。这个典故出在《曲礼》,庄子这里引用。这个假同遐通用的,后世都用遐,“登遐”就是升仙了,成仙了。这种有道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等到有一天,他不愿意玩了,就登遐升华而去。“人则从是也”,一般人所看到的只是他走了,不在这个人世间罢了。
“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这种人,哪里会把人生这些境界、物理世界放在心里!他理都不理,看都不看。这一段,孔子说明王骀这个人,两个脚没有了,可是在鲁国影响之大,跟他的人,崇拜他的人,比崇拜孔子的人还多。所以有人问孔子,这个人有什么本事?孔子说,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是得了道,了了生死;孔子说,连我都快要去拜门了,何况你们呢!庄子借用孔子的嘴巴讲这一段话,下面又说同样一个没有腿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
你自以为是吗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昬无人。
申徒嘉是个人,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也是没有腿的人。“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昬无人。”“郑”是周朝分封诸侯的地名,郑国的宰相叫子产,这个残废的老兄申徒嘉,跟当朝的宰相郑子产是同学。他们的老师名叫伯昬无人,这是古人取的名字。中国上古的名字有四个字的,甚至有六个字的,后来慢慢变成固定的姓名。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
因为郑子产有这么一个同学,觉得很丢人,他自己是郑国的宰相,除了郑国的国王以外,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跟这个缺腿的人一起进进出出,实在丢脸。他就对申徒嘉商量说,我出来的时候,你就不要出来了;如果你要出去,你先告诉我,我就不要出去,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到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这个宰相来了,申徒嘉也来了,“合堂同席而坐”,又坐在一起。古人是没有椅子的,就是日本人学我们中国人的,坐在榻榻米上。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跟申徒嘉说,喂,我们两个人先讲好,不要同时出去,我要出去时,你就不要出去,你要走我就不走。现在上课完了,我要先出去,老兄啊,你慢一步好不好呢?“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你看,可不可以啊?讲话总算蛮客气。“且子见执政而不违”,老实说,你看看我,我是一个国家的执政耶!郑国的首相。所以子产说,照道理你是老百姓呀,看到我这个执政的人,跟我平起平坐,一点都没有恭敬礼貌,“子齐执政乎?”难道你的地位跟我一样吗?子产就这样讲申徒嘉这个同学。这个同学一定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既残废又贫穷,人也是蛮可怜相的。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
申徒嘉说,对不起,我们老师的门下,有一位同学居然当了首相,但是却那么的差劲啊!这一句话,是当人家的面骂,等于说当面给首相难堪。“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你认为做了国家的宰相,那就可以看不起任何人了吗?
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闻之曰”,我告诉你,据我所知道的。注意喔,这是做人一个很重要的经验。“鉴明则尘垢不止”,“鉴”是镜子,这个镜子擦得很亮的时候,一点灰尘在上面,就看到了;“止则不明”,如果这个镜子不亮的话,灰尘堆满了也看不见。换句话,一个人有道,头脑清楚,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灰尘,有一点过错,就会看得很清楚。他骂郑子产说,像你官那么大,头脑不清,学问不够啦!就是骂郑子产这个脑子不明白。
明白的人尘垢不止,一点灰尘也没有办法停留,停留一点灰尘,就晓得脏了,马上擦掉。“止则不明也”,灰尘掉在镜子上都不知道,可见这个镜子是糊涂,看不见灰尘,看不见了,暗了嘛。他说老兄,你不明白,你没有得道。第二点呢,“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一个人常与好人做朋友,在一起相处,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学好了。“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现在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跟我们老师学吗?古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叫的。申徒嘉说,现在你所崇拜的是我们的先生是吗?结果你受我们老师的教育,“而犹出言若是”,你还讲这样混账的话,“不亦过乎!”你这不是犯了最大的错误吗?就骂他一顿。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哼!你还那么傲慢,你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器度看来,你连皇帝都看不上眼,“犹与尧争善”,好像尧、舜这些皇帝都不及你一样。“计子之德”,你估量一下你自己,“不足以自反邪!”我看你呀,一点反省的心思都没有。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那么美。这句话道理在什么地方?世界上的人,自己反省的时候,都认为自己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以不当亡者众”。我不应该死,我的失败是不应该的。项羽最后打败的时候说,是“天亡我也”,哪里是我打败的!是老天不公平。人都是把过错推给别人,“内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社会上这一类的人多;“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认为自己活在世界上是多余的,不应该的,这样反省的人少。
这两句话骂得很刻薄,但是社会上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没有学问,没有修养的人,想法都是一样,觉得自己该活着,别人都该死,错的都是别人。两个人吵架,或者是夫妇,或者是朋友,该死的都是他啦!还认为自己倒霉,碰到对方这种人,唉呀!天亡我也,就像项羽一样。
安之若命的人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在这个矛盾的世界上就是这两种人,一种人是多数,认为自己没有错,应该活着;另一种是少数,自我反省,认为自己不该活在世上。我们生活在这两种人之间,是很无可奈何的;“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是矛盾的世界,只好矛盾地活下去,也不觉得你是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而安之若命”。
这样的人生,“唯有德者能之”,只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譬如孔子,明知道这个世界救不了,他还是要救;譬如佛,明知道众生度不完,他仍然要度尽众生;譬如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流的血,还卖不到两毛钱,他硬要钉上去。这些都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除此以外呢?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羿”是上古射箭最准的一个神话人物。羿的名字好几代都有,如果以神话为标准的话,他活了好几百年。我们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那一位嫦娥,就是羿的太太。因为羿在尧的时候,是个大将,弓箭射得好,百发百中;可是他要修道去了,到了昆仑山上西王母那边。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在西北高原。羿到了昆仑山上,找到了西王母,得到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还没有吃,就被太太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于是嫦娥忽然飞起来了,她的丈夫立刻在后面追,嫦娥飞向高空就飞到月亮上了。
多年前,美国人阿姆斯特丹,第一次登陆月球的时候,有一位美国的中将,正在我家里。他看完了电视转播以后,哈哈大笑,就问我说,你看怎么样?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的姑奶奶嫦娥,三千年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还把国旗带上去了,不相信你上去看嘛!大家就大笑了一场。所以唐人有诗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讲这个故事。
现在庄子形容,“游于羿之彀中”,彀是什么?是那个箭靶的标的圆圈里,箭总是射到中心。我们这个人生都是在箭靶的中心,都是你射我,我射你,一箭一箭射过来;你不射死我,我也要射死你,大家都没有脱离羿的靶彀中心。我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说:“我行年七十有九,犹游于羿之彀中。”为了生活,还在工作,七十九了,虽然当个顾问,总是拿薪水来维持生活;没有超然物外,还在羿的箭靶中间。
所以,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没有哪一位不在羿的彀中!都会受这一箭。“中央者,中地也”,就是那个箭靶打中的地方,可是人生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挨一箭的,随时会被打中。被环境、遭遇,以及喜怒哀乐情绪的变化打中;因为我们就是箭靶。要想脱离箭靶,脱离羿的彀中,除非得道的人,不需要饮食男女,一切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然而不中者,命也。”不过,也有些人始终没有被箭射中,那是命好。这一段,是申徒嘉教训郑子产。
郭象注解之美
我们用的这一个本子,是郭象注解的,他是三国末期,晋朝开始时的一个名士。郭象注的《庄子》,好得很喔!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如果在座有研究中国哲学史、历史的,可以看三国末期到东晋时期的两晋清谈,历史上叫清谈误国。我对清谈这个说法非常反感,清谈并没有误国,倒是两晋的历史,误了清谈;的的确确,我可以讲出一百个一千个理由。时代没有过错,文化发展没有过错,是两晋人物的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再看郭象文章之美,这一篇注解的文章,等于第二篇《庄子》,尤其这一段里头,文章美得很啊!现在我们看郭象的注解。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人生活在世界上,随时遭遇利害相攻,天下到处都是羿这个人了。我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同学告诉我,老师啊,我请三个月假。另外一个同学问我,老师他为什么要请假?我说他家里闹分家,上有祖母、母亲,下有兄弟姊妹,闹家务;人生处在父兄、子女、兄弟骨肉之间,做人是最难不过的。所以我今天晚上讲个笑话,我说我投胎的时候选过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兄弟姊妹。我现在看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时,还是要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呢,我要选一个钱又多,两老又早死的人家;我想想还不对,顶好伯伯叔叔也没有孩子,然后遗产也交给我。
那么,这是讲什么呢?父子、兄弟、姊妹骨肉之间最痛苦,最难处理,没有一处不是利害。即使单独一个人,只要男女成立了家庭,夫妇之间,又是道义,又是感情,又是爱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攻耶!“则天下皆羿也”,箭头都是射过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这些文章我们现在这样念,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一字一字念,喝唷!比新诗好多啦!新诗,什么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
“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的境界,都莫名其妙,前途茫茫,不晓得前途怎么办!到老了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那么办吧!活到老了还要问前途怎么办?因为到那一边去,松江路一直去,到右边转弯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办!但是你不要问怎么办!这个文章就那么说,“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而不知命之自尔”,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可是世界的人啊,自己觉得像羿一样,没有被箭射中,认为自己有本事,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最好,就是我有办法。“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你不要吹了,任何聪明人都逃不了这一箭,结果最后免不了还是中箭,才觉得自己错了。“而志伤神辱”,最后晓得了,“而志伤”,意志消沉了;“神辱”,精神都没有,觉得人生很悲苦。“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是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活着,哪里是“我”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也不是我,你说身体哪一部分是我?脑筋也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非我之所生”,一切都是无我的,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凡所有一切都不属于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而横生休戚乎其中”,而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我要这样,我要那样;因为要抓住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的烦恼。“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
这些文章好得很喔!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的,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想上门,深山空谷,摇头摆尾一念,喔……人忽然就得道了。
道德充满的人
回头再看庄子说申徒嘉教训郑子产的话,讲到人生游于羿之彀中。这个“羿之彀中”的典故,在我们中国文学上,经常用到的。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
他对郑子产讲,你晓得吗?大家看我都很奇怪,别人两条腿全的,“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认为我是残废,少了两条腿,
“众矣”,这种人太多了。每次有人看不起我的时候,“怫然而怒”,我恨极了,很气。这是当然,一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仇视,反感。其实一点都用不着,尤其这一段,是我们最好的参考;不管你手不对呀!脚不对呀!少一个眼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说,开始我也是受不了,“而适先生之所”,等到我跟我们老师学了以后,“则废然而反”。觉得我当时发脾气是多余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
我跟伯昬无人老师学了以后,对于人不再怨恨,也不觉得自己丑陋,也不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先生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跟他久了,他好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头洗得干干净净。这就是学问,是自然的,他也没有教什么,我自然受到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我跟老师十九年了,在老师眼中,没有觉得我是一个残废人耶,没有觉得我是一条腿独自站着。他也是你子产的老师啊!你知不知道,你虽是宰相,但老师看我同看你一样,看你也同看我一样。
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老兄啊!你跟我是同学,大家都有一个形体,我们活着的生命,不在这个形体上面。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个工具嘛,不过你那个电瓶是玉做的,我这个电瓶是泥巴做的,你的比我的好一点,但都是用电而已嘛。“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这个身体里头了,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你也忘掉了生命的本能,是被这个肉体所拘束。这已经很可悲了,你还在外形上,分辨我丑不丑,多两只脚,少两只脚,“不亦过乎!”老兄,你真是大错而特错,你何必到这里学道呢?就这样骂了他一顿。
这个郑子产是春秋时代的人,孔子也提到过,他是郑国有名的宰相,是很了不起的贤人;当时他被这个残废的同学一顿骂下来,大彻大悟了。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被他一顿骂,汗流浃背,“蹴然”,赶快站起来,向他行个礼。“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非常恭敬。“子无乃称”,他说老兄啊,不要说下去了,够了够了,已经把我骂够了,我也懂了。这是两个故事,都非常妙。
这一篇叫《德充符》,是说什么才是人生道德充满的境界;可是他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这些残废的人都有道。所以说,一个人道德的充沛与否,不在外形的美与不美。有人外形很健康,身体很壮,像项羽一样,也同那个黑人拳王一样,打到他身上都叭叭叭的响,好像有几十斤肉那个样子;但是很蠢,里头灵魂的道德不充沛,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这一篇是《德充符》。后面第三个故事,又是一个残疾的人。
向孔子说教的人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有一个人,也是残废,少两条腿的,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没有足趾头的意思。“踵见仲尼”,因为没有脚,只有用两个膝盖,跪在地下走路,大概挟了两个支架,去拜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子不谨”,你自己不小心谨慎,受了伤,变成这个样子。“前既犯患若是矣”,他大概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以为很勇敢,乱搞啊!孔子说你看你变成这样,现在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已经受伤了,太迟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
注意这个话,他是悟了道的,无趾说:因为我年轻不懂事啊!.“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自己不重视身体,认为什么都不怕,别人伤到我,没有关系;许多人都是这样。尤其有些人,车子撞来,那不稀奇,被人撞了才稀奇。这就是年轻人!这两天吃饱了没有事,老的少的坐在一起讨论,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分成两派,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我看他这两天家庭痛苦到极点,结果他说,还是结婚好。我一听这些道理,都是“轻用吾身”;被汽车撞了,很容易办,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跟人撞了,比汽车撞了还受伤得厉害,你说对不对?无趾说,自己都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年轻不懂事,对身体很随便,“吾是以亡足”,所以把两个腿都玩掉了。
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
虽然我没有腿,我今天来,还看到有两条腿的人。他这就是讲孔子;意思是,你骂我,是啊!我是年轻不懂事,所以把自己两条腿玩掉了。不过,我现在来看一个人,他是两条腿还没有玩掉的人呢!这一棒,把孔子打得很厉害。“吾是以务全之也”,因为我看到你这个人,两条腿没有玩掉,所以,我是为了来保全你这位老兄,希望你这两条腿不要玩掉了。无趾对孔子讲得很好,因为孔子周游列国,也快要玩掉了。他说我为了保全你的两条腿,不要玩得同我一样。
夫天无不覆,地无不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这个天地生万物生人,非常仁慈伟大,总希望人与万物都好好的,很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天无不覆”,好的坏的,都在天底下。“地无不载”,地也很仁慈,好的坏的,它都承载着。“我以夫子为天地”,人家都说你夫子道德学问好,我想你的修养胸襟,也同天地一样的仁慈。“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结果你看到我,还讲这样的话,我失望了。他讲孔子,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是我们普通说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
孔子被他骂了以后就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孔子不敢叫无趾的名字,叫他夫子,请你进来,讲一点你所知道的道理给我听。无趾进了房间,他与孔子讲了些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吧!讲完了以后,无趾就走了。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孔子告诉学生,“弟子勉之!”你们要努力才是啊!你们看,无趾这个人,是一个残废的人,虽然外形残废,心理精神是健全的。“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他知道在学问道德上修养,以弥补自己以前的过失。他这个残缺的人,都能够懂得这样,“而况全德之人乎”,何况我们不残废的人呢!如果我们不晓得努力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如说我们是“全德之人”,那只是身体完全。世界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的一个人;还要精神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才算是一个全德之人。这是孔子受了无趾的教训,所说的话。
老聃怎么说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
无趾这位老兄,又跑去看老子了。老子就是老聃,也算是孔子的老师。他给老子讲,老师啊!我看那个孔丘---他叫孔子的名字,“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他恐怕没有得道,恐怕离得道还差一级,恐怕还没有到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像装起一副外表有道的样子。“宾宾”也就是彬彬,是形容词;他到处很谦虚有礼,满口之乎者也那个味道,从头到脚,充分表示了很有道的样子。这个不对,他还要跟你学,我看他不像。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彼”就是讲孔子,“蕲”就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修辞,如何讲得好、写得好。“诡”,思想要出奇,“幻怪”,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古里古怪的。无趾说,嘿!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那不是真的有道啊!真正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用不着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无趾说,我看他不明了,一个真正得道的人,把这些学问知识看成是自己的枷锁,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把自己捆住了。做人一定要讲礼,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不自然了。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老子一听啊,你这个学生不错,原来你已经去看过孔子了。你既然看过他,怎么不接引他呢?使他进一步了解“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就是死,死也就是生,生死只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一个有形的生死。
譬如我们死的时候,很痛苦,唉唷唉唷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唉唷,能叫痛的那个东西,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死去是一样的,这样叫做了生死。千万不要搞错,以为打坐成功了,死后这个世界我不来不来你躲到哪里去啊?你躲到月球姑奶奶那里,也没有用啊!姑奶奶要叫你做工的呀!
所以死生为一条,生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处在这个人世间,“以可不可为一贯”,好与坏都差不多。得了道的人,对于生死看成一条了,好与不好,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不得意,都是一样,是一贯。如果你看了孔子,能带他一步,叫他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样你把孔子的学问等等,一切外形的刑具不是解脱了吗!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一听老子骂他的话,就说老师,算了吧!那个孔子爱做这种事,活该。“天刑之”,上天给他的刑罚,他那个痛苦刑罚没有受满,给他去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五经就五经,让他去讲吧!他要去受罪,坐在那里觉得在弘法传道,把自己害苦了。“安可解”,刑期没有满,帮不了他。这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像孔子刑期没有满,他活该受刑,这一类的话。下面是郭象的注解:
今仲尼非不冥也,顾自然之理,行则影从:言则向随。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声之桎梏也。明斯理,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
“今仲尼非不冥也”,郭象说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得了道,并不是不懂。“顾自然之理”,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法之道,并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行则影从”,一个人走路,有太阳照,影子就出来;“言则向随”,一讲话就有声音出来,这两句都是高深的哲学,也是科学。
“夫顺物则名迹斯立,而顺物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而终不免乎名”。“顺物”是为了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郭象说孔子不是为了求名,是为了一种仁慈。不为名反而留万古之大名,这不是他原来所希求的;也就是释迦牟尼一样,每个圣人、教主都一样,开始只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宗教,那是后世的人,假借他的招牌。
“则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声之桎梏也。”所以人世的虚名,都是影响,千万不要被自己的虚名所影响;名气高了就是现在所谓知名度,你会被知名度骗死了。你名气再大,如果不讲你就是那个人,谁也不理你。其实那个名同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嘛!亳不相干。所以,“故名者影向也。影向者形声之桎梏也。”你被自己的虚名所捆绑,结果是你自己在受罪,这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
“明斯理,则名迹可遗,名迹可遗,则尚彼可绝,尚彼可绝,则性命可全矣。”懂了这个道理,就可以把这个虚名丢掉不要了。虚名不要,自己有安身立命之道,也不被外界的虚名所困,就是解脱了桎梏。
所以庄子借无趾的话,讲孔了“天刑之安可解”,上天要给他受罪,他的罪还没有受够。老师啊!(叫老子)我们不要使他得到解脱,让他去受罪吧。这几段都是残疾人的故事,最后来一个更大的故事。
鲁哀公被迷住了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侯,孔子是鲁国人,鲁哀公就问孔子说:
“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卫国有个人,是有名的坏蛋,名字叫做哀骀它。哀骀它是外号,就是可悲的意思,反正难看得要命。
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人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
但是男人一旦跟他认识,就舍不得离开,每人都爱他。女的一看到他,嘿,就回家跟父母吵,如果把我嫁人,我情愿给这个人当小老婆。他说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来登记的越来越多;不但男人受他的骗,女人也受他骗。女人不但要嫁给他做太太,还愿意做第二、第三、第四的姨太太,还排队登记。
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
但是这个人这么厉害,他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既没有上电视,也没有登过广告,也没有自己弄个传单,挨家挨户叫人家投他一票,从没有这种事。他只不过对人都很好,人家对他也很好。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君人之位”是领袖人物,像当皇帝的人,可“以济人之死”;一个犯罪的人,要处死了,皇帝下个命令赦免,这个人就活了,这就是可以济人之死。这个人并没有这个权力啊!“无聚禄以望人之腹”,穷人肚子饿了,都想找有钱的人做朋友,想弄两个钱过生活,“无聚禄”,而他又没有钱,没有办法使人吃得饱,生活安乐。“又以恶骇天下”,他的面貌形态,又难看极了,大家看到他都觉得可怕。“和而不唱”,真奇怪了,你说他那么难看吗!一见到他的时候,就舍不得离开他,他也没有做宣传啊!他的智慧学问有多高呢?同我们差不多嘛!都是天地之间的学问,“知不出乎四域”,我们有的学问,他也有,他所知道的,我们也知道,他的知名度仅限于四境之内。“且而雌雄合乎前”,雌雄就是男女,不论男女老幼,都愿意跟随他,都听他的。“是必有异乎人者也”,我想这个人啊,一定有特别的地方,超越一般常人。
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
鲁哀公说他想办法把哀骀它请来了,“果以恶骇天下”,这个人到了鲁国见面,果然丑,丑陋得不得了,真难看啊!“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可是呢,那么难看的人,才住了一个月,“而寡有意乎其为人也”,就使我觉得他非常可爱,他做人好像没有什么缺点,样样都可以,都不错。“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了他。
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
我心里头都没有主宰了,我要请他当鲁国的国王,愿意让位给他,把整个鲁国让给他;所以我就跟他商量。“闷然而后应”,当我告诉他,我退位,请他当鲁国的诸侯时,他闷声不响,也没有高兴,好像傻里傻气,停了半天,就是嗯,这么一声,也没有讲可以或者不可以。“泛而若辞”,后来他讲了一句话,不可以,我没有资格当……“寡人丑乎”,连我请他当国王,他都不要,我觉得很丢脸,心中也很惭愧。“卒授之国”,最后,我勉强把国家政权交给了他。“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他不到几天,就偷偷地溜掉了,离开了我,根本不要当国王。
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他离开我之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一块东西一样,非常不安,心里难过极了。自从他走后,我没有快乐过一天;虽然当诸侯,富有国家,但是我不快乐。“是何人者也?”你看,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人?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子的人啊!鲁哀公问孔子这是个什么人,大概孔子你也没有见过。如果孔子见了他,大概也要拜门了。这就是禅宗了,这就是个话头。
世界上有人做到这个样子的吗?有!当然没有到那个程度,人人都要跟着他。可是有人会这样,虽是很丑,但是很可爱;社会上不大看得到,修道人里就有。我经常讲,当年在大陆到处求道,年轻到处乱跑,看到过有道的人,那么可爱,也不洗澡不洗脸,虽然脏但就是不觉得他脏,反而样样都好;就是因为道德的充沛,确实有这样的人。我先点出来这个题目,再看孔子的答复,就很有道理了。
吸引人的是什么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眗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到小猪吃老母猪的奶。当时这个老母猪已经死了,这些小猪不知道老母猪已经死去,仍来吃奶。“少焉眗若”,小猪吃了半天的奶,然后围着老母猪一转,看到这个老母猪与平常不同,眼睛也不张开,死了的样子,“皆弃之而走”,小猪哇……统统都跑掉了。“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小猪为什么跑掉?因为看到妈妈的样子变了,是死的样子,不像原来那个妈妈,而跟自己不一样,不同类,觉得不对劲,就统统跑了。孔子讲了这个故事。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猪也好人也好,他们爱自己的父母,并不是爱父母的形骸,所爱的是什么?“爱使其形者也”,是使之成为形骸的,也就是形体后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如果跑掉了,就变成了死人,变成死猪;与活着的不再同类,当然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你的父母再可爱,你的情人再可爱,当他们死了,就不可爱了。所以你所爱的,不是外形,而是外形里头的那个才德。
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
他说古代的礼貌,因打仗而死的军人,送葬的时候,不用军人的服装,因为军人是勇敢的象征,拿现在讲,战败觉得丟人,勋章都不给他戴上。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战败而死的人出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只能普普通通把他埋葬了。
“刖者之屦,无为爱之”,一个断了脚的残废人,或者五个脚趾头切掉的人,脚都没有了,还要鞋子干什么?“无为爱之”,所以不会爱鞋子了。“皆无其本矣”,因为无本,没有了主体,所以勋章鞋子都没有意义了。这是古代的文化。
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
古代进宫的女子,不准穿耳洞,指甲也不准修剪;所以古代的女性,指甲都留得很长。传说麻姑的指甲很长,背上痒了,都可以用指甲抓。有时候,指甲要用开水泡,慢慢慢慢,把它卷起来变成一个球一样,才能睡觉。“不翦爪,不穿耳”,是要形全的意思。“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他说,古人夫妇之道,已经结过婚,“止于外”就是休妻到外面了,这种情况就不能够再结婚,因为不完美了。
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
为什么古代有这样的文化风格呢?就是说,一切求完全美好。不但求内心的美好,外形也要全好。如果内在的道德不美的话,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如果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虽然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这是孔子答复鲁哀公的话,认为哀骀它这个人,是全德之人,道德真正修养到了家的,也就是至真至善至美。这个全德的名称,是庄子在这一篇提出来的。所以这一篇叫做《德充符》,一个人的修养,是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这才是真正的美。
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哀骀它这个人,用不着讲话,而是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的影响;在佛家来讲,这个人已经得到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到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功德范围之内,心就定了,清净了,就得救了,所以他是“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他用不着有什么特别的表现,自然会使人感到可以信任,可以亲近。“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所以他能使人情愿把国家交给他,人家还怕他不愿意接受呢。
他说这一个人“是必才全”,一定是才能、学问统统具备的全才。才能是天生的,譬如说一个人有绘画的天才,做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才喔!有些人再教也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而知十。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说,他这个人一定才能俱全,道德也全。但是才与德虽然都全,“而德不形者也”,他的道德内涵始终不外露,所以更美。有才有德,如果给人家看出来,这个才德虽然是好,还差一层。有才又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也都摸不出来,那就更高了。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听孔子这么说,就问了,怎么样才叫做“才全”呢?注意啊,才就包括了智慧、学问。
再说修养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
孔子这几句话都是相对的,“死生”相对:“存亡”就是得失,成功与失败;“穷达”,“穷”就倒霉,没有钱当然属于倒霉啦!“达”就是通达,样样得意;“贫富”,有财富与贫穷;“贤与不肖”,好人与坏人;“毁誉”骂你的,恭维你的;“饥渴寒暑”等等一切,这些外界的影响都属于世事之变;这些变化的现象,也都是人生境界会遭遇到的!这些就叫做人世。在人生的道路上这些现象的变化,会随时现前。那么,这些遭遇到的人世变化,有没有主宰?是上帝给你安排的吗?还是菩萨给你安排的?还是阎王给你安排的?都不是,而是无主宰。那么你说自然而来吗?也不是“命之行也”,都是自己生命中的一股力量,而使自己遭遇到的。你们研究过佛学的就知道,这个“命”,就是佛学所讲的业;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色受想行识五阴的那个“行”;“行”也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运行转动。这股力量并无主宰,也非自然,而是一切唯心的,唯自己心所造的。所以生命是自己造的,这股力量永远在转动,在生命存在的途程上,使你自然遭遇种种的变化。
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他说这些现象,白天过了是夜里,夜里过了又是白天,所以“日夜相代乎前”,日夜交替变化摆在我们前而,“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但是我们找不到生命力量及宇宙万有变化开始的起点。白天跟夜里哪里来的呀?上帝造的吗?没有,不是上帝造的。上帝是什么人造的呢?他说“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的智慧没办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是怎么来的!如果你参透了这个本源呢,就叫做得道了。
这一篇庄子所讲的故事,一般人根据后面的一篇所谓寓言,认为这些都是假托的;是不是假托呢?等讲到寓言的时候再来讨论。现在我们姑且把它当成一个假托。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所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外在的环境障碍住了,因此达不到“滑和”的境界,也就达不到一个祥和、安适的境界。勉强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就是达不到身体的自在和心灵的解脱;因此说,“不可入于灵府”。“灵府”在《庄子》这里才出现,一般人把它解释作心。不过,不是我们心脏的心,而是讲心的体,所谓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把它称做灵府。后来道家以及道教,就用了这个名称,把所谓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做灵府。以后又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教里,把灵府描写成天堂,再有各种各样的述说。实际上,庄子借孔子口中所讲的灵府,就是心灵的意思;所谓“不可入于灵府”,就是不能升华到心灵最高解脱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
这个“兑”字就是“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到达了随时随地都在和平愉悦的境界,心中没有烦恼,没有悲忧痛苦,“和豫通”,流通和豫之气,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而不失于兑”,一天到晚,都是愉悦的,那就是道家修神仙长生不老的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要学神仙,没有别的方法,只生欢喜不生愁。能够随时随地保持心境在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可以到达神仙的境界。《德充符》是讲道德的充实,现在由孔子的口中讲到才德,真正有道德的人,才德学三样具备。道德行为都修到充实,他的才能也是天才了,就是古人所谓的仙才。中国文化思想,认为人可以修成人仙,肉体生命永远存在,长生不老,这是中国文化特有的。至于这个仙才,在中国文化里也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金仙莫浪求。”如果不是神仙的材料,纵使遇到金仙也不可以乱求。“浪”就是乱的意思。当然你求也无妨,不过不会成功的。
李泌的故事
说到仙才,从唐明皇时代开始,到他的儿子肃宗,然后代宗,一直到德宗,在这四代,有一位仙才宰相名叫李泌,不过普通历史书上不大说的。李泌与郭子仪齐名,一文一武,都了不起。李泌是有名的神仙宰相,这个人学道也学禅。你们研究禅的人,在《指月录》懒残禅师这一段,可以找到他的一点资料。历史上形容李泌,不但有仙才,也有仙骨。传记上记载他,骨节珊然,他走起路来很轻灵,“珊然”,那个骨头柔软得呀!不像是人的骨头,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也就是普通人所讲的仙风道骨。
李泌就具备了仙才的特质,他与懒残禅师有一段故事,这位禅师是所谓的再来人,李泌晓得他是有道的人,夜里向他下跪求法。这个懒残禅师很懒,鼻涕流出来挂到胸口,自己也懒得擦,又专门吃庙子上的剩菜剩饭,所以大家叫他懒残禅师。李泌在庙子里读书的时候,就看到这一个和尚,夜里听见他念经,犹如天籁之音。冬天,那个懒残禅师把牛粪抓来烧火,在上面烤芋头。这个李泌就跪在懒残前面,懒残禅师不理,等芋头烤好了,连鼻涕连芋头,自己吃得很有味,然后吃了一半,连鼻涕带芋头就给了李泌;这个李泌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就吃下去了。所以求道很容易,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是个问题;有这个精神,那才可以求道啊!
李泌吃完了,懒残就告诉他,你好好地记住,将来领取十年太平宰相。所以我们读历史,替李泌很可惜,应该吃一整个芋头才对,那样总有几十年太平宰相吧!结果只做了十年。不过他始终不肯真当宰相,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帮助唐肃宗,配合郭子仪,把安禄山之乱平定下来。当时内部的计划战略,许多都是他出的主意。
到了代宗的时候,皇帝留他共睡一床,两个人无所不谈,但是他始终不肯做官,宰相也不肯做,只想修道;他已经到达辟谷了,同张良一样。最后大家逼他吃东西,他的道就掉了。所以只能吃芋头,不能乱吃的。这是历史上一则故事。
不过这种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我们这个历史很有趣的,因为都是一般儒家的人物所写,有关于奇特一点的事情,都去掉不记。所以读中国的历史,光看正面不容易全部了解,要看反面才行。因此我常叫人家看历朝名臣的奏议等等,看反对的意见,才可以了解当时真实的情形。
才德双全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再讲庄子所提出来的全德与全才。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够升华的人,或者要在这个世界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要具备两个东西,就是全才与全德。全才已经很难了,再加上全德就更难;有才无德也不行,有德无才也不可以。有德无才可以修道,但不能入世;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也危险了世界,所以要才德两全才能入世。上面借用孔子的话,所以说一个人“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
“使日夜无郤”,“无郤”不是退却的意思,而是昼夜心里没有杂念。拿佛家的话说,没有烦恼。所以,前面我们讲到佛学的道理,说到一个人的修养,所谓大阿罗汉境界,“身轻如叶,昼夜常明”,就是没有睡眠了。心中也没有烦恼,也没有梦,到这个境界,“而与物为春”,同万物相往来,是神仙的境界,身心永远是春天,永远年轻,永远愉悦的。
“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这个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宇宙的生命,互相交接在一起。“而生时于心者也”,随时生生不已,心境永远是春天一样,永远常春。元朝开始以前,成吉思汗曾为长春真人丘处机,修造一座长春宫,道理就是这个地方来的。事事长春,没有衰落,没有烦恼,“是之谓才全。”换句话说,这样才全的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何谓德不形?
鲁哀公又问怎样叫“德不形”呢?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来,这个非常重要。有道德之上,如果外貌也摆出一个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了。可以叫他有限公司。道德真充沛的人,外表很平凡,就像文学里讲的,“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学问成就深沉了,他的意气也没有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常,实际上很重要的。我们晓得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争论与心理上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是贪心所起的争,是争利害。知识分子的争,比普通人所争更可怕,是所谓思想之争,更超过于利害之争。
所以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就是无诤,那就是圣人境界了,叫做得道的人。平常看这么一句话,“学问深时意气平”,好像很容易,做起来是非常困难,因为意气很难平和。知识分子能否够得上这个标准,全看他的意气能不能平。至于庄子现在所讲的“德不形”,是有道德而不形之于外,那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哀公问,怎么样才叫做德不形呢?有个道理。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
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这两个字;水平这一句话,首先出现在《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他说这个水真正平了,就不流了,所以叫做水平。水有一点点倾斜就会流动。“其可以为法也”,所以打坐修道达到此心定下来,不一定盘腿,而是这个心像止水一样,不流动了。什么叫做定?什么叫做道的境界?古人形容只有四个字,“止水澄波”。像水一样停止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平静。在台湾这里,我没有出去走过,没有看见,像我们江浙一带,水绿山青,古人的诗,“为爱名山入剡中”,就是形容这一带的山水。这种一清到底的水,就叫做澄波。有时候看到水不流,是碧绿的青颜色,但不是死水喔!死水的绿看不到底,那是有毒的。活的水发青绿色,同树一样,那非常好看。看了这一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了。
所以说,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人能做到,“日夜无郤”,日夜都是在这种境界上,就是道德的修养。庄子很明显地告诉你方法,此心如水,不流了,杂念妄想都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水不流了,但又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照见了喜怒哀乐,但是它止水澄波,不流。
佛经上告诉我们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这一杯水是浑浊的,慢慢自己感觉到了,不静坐还好,一静坐以后,思想杂念反而特别多。有人问佛,佛说这是当然,一杯水摆在那里,看不到泥渣,等到慢慢澄清的时候,就看到灰尘泥渣;慢慢澄清久了,灰尘泥渣都澄到底了,然后倒掉这些泥渣,水完全变清了。那是释迦牟尼佛在印度讲的,庄子的时间当然比他后一点,但那时中印文化还没有交流。庄子讲出这个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要人们效法水平,止水澄波,心境慢慢地修养,道德就充实了。他这个说法,与释迦牟尼所说却是相同的。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的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而不受外界的影响。外面的境界不管如何,骂你也好,恭维你也好,
乃至看到得意失意也好,此心水平不流。如果说,打坐时或者做得到,做事的时候就做不到了,那不算数。要能够入世,要能够做事,喜怒哀乐都有,而自己那个心境的修养,等于一杯清水摆在那里,没有动过。所以有这种修养,可以出世,也可以入世,从外形上是没有办法了解的。玄奘法师有八个字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道德的修养,到达这个“成和”的境界,就是《中庸》所讲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才真正成就了和平,心境的平和。修不是修道的修,而是这条修长的路,这个希望和前途;这个才叫做内德修养。所以,内在有这种道德的修养,“物不能离”,不管外界万物如何扰乱你,你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凝定、祥和的境界。孔子讲到这里,回答了鲁哀公有关哀骀它的问题,告诉他,哀骀它是有道之士,说明了什么叫才全!什么叫德全!换句话说,在《庄子》的文章里,孔子在对鲁哀公说法。
用师则王 用友则霸 用徒则亡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
“闵子”,他是不是二十四孝里那个闵子骞?不知道,我们姑且把他当成是他了。有一天,鲁哀公遇到孔子的学生闵子骞,就对他说:“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中国古代的皇帝或最高领袖,都是面南而坐;其次坐西面东,那是师道的位子。在国民革命推翻清王朝以前,谁的房子都不敢向正南,只有衙门、神庙,才可以向南。这一种几千年的民族文化,是根据《易经》所讲,南北极磁场的道理而来。等于埃及修金字塔一样。鲁哀公是个职业皇帝,他说,我当国王的时候“执民之纪而忧其死”,想有一个好的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忧国、忧民、忧天下,我做国王是这个心思。“吾自以为至通矣”,我自以为自己是个好国王。
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才晓得还不止这样,而是要懂得人生的价值。“闻至人之言”,得道的人为至人;庄子创造的这个名称至人、真人,影响了道家与道教。所以成了道的神仙,称为真人等;像吕纯阳真人、丘长春真人等。至人也就是真人,得道的人。不过,我们看到这个名称,可以想到,我们这些都不是真人,而是假人。鲁哀公说他听了至人的话,自己南面而王,忧心天下,只是一个空洞的理想,“恐吾无其实”。虽然也有忧国忧民等心思,但也只是“轻用吾身,而亡吾国”。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对社会国家没有贡献。如果这样下去,对国家并不好。鲁哀公因孔子一番话而懂得深一层的道理,知道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这一段故事鲁哀公自己做了结论,就是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所谓真正的庄严,是在于内心的充实。
鲁哀公的结论,“吾与孔丘,非君臣也”,他与孔子,不是国王与臣下,而是“德友而已矣”。可以说是道友,道德的朋友。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庄子这一段话,也记得很真实。不过,研究孔子很难,只读四书五经,没有办法了解孔子。有几本书,我们需要看的,一本是《孔子家语》,那是在四书五经以外,所捜罗孔子的资料;还有一本是清代以来的著作《孔子集语》,记述孔子的这些话。看了这两本书以后,研究孔子才会有所了解。庄子记录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孔子当时真有过的事呢?考据上很难了,但是,对于了解孔子,是有所帮助的。
其次我们看到,庄子提到孔子时,很多地方是难堪的、挖苦的、幽默的。但是你仔细看完了,他很多地方是绝对捧孔子,这里也在捧孔子。另有一个问题,刚才我们提到鲁哀公的话,说他与孔氏“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所以说,鲁哀公是个小诸侯,不能成其大者,是有原因的。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名言:“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这是中国历史的天经地义。用徒弟的下场不好,这是所谓唱京戏“末将听令”一类的臣下,大家都是唯命是从。鲁哀公到底有没有大帝王的器度呢?最后说是跟孔子德友而已,他没有说我师是孔子啊!
所以历史上用师则王,譬如汤用伊尹,周文王、武王用姜太公,这都是用师;汉高祖用张良,刘备用诸葛亮,这些是用友,朋友同僚之类,够不上以师道用之。总之,秦汉以后,没有用师道的,都是用友而已。刚才提到唐玄宗以下子孙四代对李泌,仍是用友而已,并不是用师,这是我们顺便提到的。现在庄子另外再提出来两个人,这一篇的每个故事都讲得很妙,每一个都是不像人样的人。
内在与外在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大癭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支离”,都是外号。闉跂这个人非常矮,个子很小,长得不像人样,两个脚踮起来走,脚跟不落地的,用足趾头走路。支离这个人身体奇怪,胸口不像胸口,腰干不像腰干,反正也是个怪样子,而且嘴巴无唇。但是卫灵公见到这个人非常喜欢,再看普通正常的人,觉得没有一个可爱的。“卫灵公说之”,“说”就是悦。“而视全人”,看一般长得正常的全人,“其脰肩肩”,反而不像人了,就是这么一个面孔,一个脖子这么长,好难看!还是那个人好。
“瓮大瘿”,也是外号,他的脖子甲状腺很肿,好像一个水缸,肚子也很大,像一个有病的人。他去见齐桓公,齐桓公很高兴,认为他这个人才漂亮,很喜欢他。“而视全人”,而看一般正常的人,“其脰肩肩”,好难看,怎么人有个肩膀,有个脖子!越看越难看。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庄子是正面讲,一个人,有道德不一定在外形!外形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德有所长”,道德有所长的时候,欣赏他的道德学问“而形有所忘”,忘记了他外形好不好看。“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可是一般人,都像佛学所说的名词“颠倒”;人的思想观念,往往很颠倒的。人们认为是真理,是正确的,不一定是真理;我们认为是错误的,不一定是错误,也许是正面的。世界上的真理在哪里啊?很难讲。哲学家、科学家、宗教家,三家都在找这个真理,到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佛家认为,一般人的观念都在颠倒;所以一般人,“不忘其所忘”,应该忘掉的事没有忘掉;“而忘其所不忘”,不应该忘掉的事情呢,偏偏忘掉,“此谓诚忘”。一般人都认为自己是意志清明,实际上庄子说,这是大糊涂。
不要忘记了郭象对《庄子》的注解,这一页里的小字,注解得非常好。我们晓得,尤其研究佛学的人都知道,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所著的一本《肇论》,其中好几篇文章,都影响了中国哲学思想;研究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离不开《肇论》。僧肇这个出家和尚,年纪三十一岁就死了〈公元三八四---四一四年),他太聪明,文章也太好了。我们都认为,《肇论》的文章学《庄子》,文字之美啊,是很难超越的。实际上呢,僧肇的文章真正是学郭象,不是学庄子的。至于郭象嘛,倒是学庄子。历史上几个才气纵横的人,苏东坡,乃至清朝的金圣叹,都是学庄子与郭象的文章。郭象的文章,不但文字美,哲学思想也高。下面引用郭象的注解:
偏情一往,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生则爱之,死则弃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下忘形而忘德者,乃诚忘也。
“偏情一往”,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见,形成了主观,“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虽然别人都觉得那个人很丑,他觉得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对这个人感情偏见一来,或者意见不合,就是长得再漂亮,也愈看愈讨厌;大概男女之间、夫妇之间、朋友之间,都有这个经验。中国人有一句俗语,“牌打一张,色中一点”,漂不漂亮并没有一定的标准。当两人感情好的时候,愈看愈漂亮,骂他侮辱他,他还觉得对他好呢!等到感情有了偏见,你对他好死了,他还认为你想害他。就是这个道理。
“生则爱之,死则弃之”,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很可爱,生病或者死的时候,就被抛弃了。“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道德是世人不会忘记的,譬如经常听到说,某人很有道德的,这个人很好,是世所不忘也。人人都认为道德好,但是人真爱好道德吗?道德是个什么东西?没有看到过,都被外形所骗。所以“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我们也都知道外形是假的,虽然个个知道,但是个个都会被外在的现象所骗。
所以说,一个人的真正修养,是忘了外在一切现象,但能透过现象而看到后面那个真的东西。可是一般人,虽然都知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故夫忘形者非忘也”。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因为一般人都被现象骗了,真正的道德,虽然重要,反而是丢了,所以这个是“乃诚忘也”。郭象的注解,我怕大家忽略里头的许多好东西,虽然只有一两句,你透彻把它了解了以后,对于人生,做人处事,应用无穷,所以特别提出来,请大家注意。现在再回来研究《庄子》本文。
发挥四种观念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这是发挥老子的观念了。当然庄子不一定发挥老子的观念,可是他和老子的思想是连续的;所以中国文化提到道家,都是老庄并称。“故圣人有所游”,圣人境界,得道的人,自己有他用心的地方,就是逍遥而游,自在而解脱。
“知为孽”,知识本来好的,知识愈高,造孽愈多。“孽”是罪孽的孽,不是佛家那个“业”。佛家的业是事业的业,包括善、恶,以及非善非恶的无记,共三种业。庄子这里这个孽,就是坏业,是佛家所说的恶业。所以知识愈多,有时候,反而变成在造恶业。
“约为胶”,“约”就是约束,就是许多道德的规范,观念上的戒条。越保守的人越有自己的范围,结果变成固执,变成黏胶一样,自己不得解脱,被它胶住了,就是佛家所讲的执著。“德为接”,道德本来是件好事情,可是,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待人接物装起一副道德的样子,所以道德仁义变成可利用的工具了。“工为商”,这不一定是做工的工,是工于思想,工于技能,脑子特别好,造出来的东西叫做工。好的东西造出来以后,谁都要买,就变成商业行为,庄子从正反两面都讲了。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斲,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圣人不谋”,真正得道的人,用不着对人家打主意,不需要用谋略。“恶用知”,不需要用知识,知识本身并不坏,可是它会使人颠倒,把它用在坏的一面,就变成谋略去害人。其实谋略也不是坏,只是变成了阴谋,就会偷偷地害人了,是私底下害人;所以,圣人不用权谋,因此也不需要智慧。
“不斲”是不雕琢,就是不装模作样,人生直道而走,该如何处便如何,不会故意把自己打扮伪装一番。“恶用胶”,所以自己用不着有个界限。“无丧,恶用德”,圣人处世,无所谓得失,不会说样样东西都属于我,“无丧”,就是没有失,没有感觉失去了什么。说钱,你要用就拿去吧!不会觉得是损失,或者不高兴,所以没有丧的观念。另有一个道德的名词,理论上叫做布施,认为布施有功德,这些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直道而用之,无所谓什么布施啊,供养啊,所以是“恶用德”。
“不货,恶用商”,他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货。这个货代表一切物质,人都是好物质的,被物质所困扰。读古代的历史,某某帝王“好货”,就是说,他喜欢东西,看到这个茶杯好,最好属于我;看到戒指漂亮,就想要;所有好的东西都想要,就是好货。圣人境界,不好货,不好东西。
好货啊,那很厉害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好货,看到好东西就要。譬如对面国际学舍,这两天,什么出口成衣呀,外销卖不掉的,又便宜又好看,有这个便宜机会可得,一定去好货。所以人生好货是免不掉的,都会被外面的东西所引诱。但是圣人不好货,何必要商呢?所以不需要做生意。
四者,天鬻也。天鬻也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所以这四种,不需要谋略,不需要智慧,不需要自己弄个范围,不需要想办法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弄到自己口袋来。“四者,天鬻也。”“鬻”就是养的意思,是天生天养,上天生一个人,总有机会让人活下去,除非人自己捣乱。“天鬻也者,天食也。”靠天吃饭,如果顺其自然的话,正常的生命会自然活下去。“既受食于天”,天地生人,除了自己跟自己捣乱以外,正规的平常生活,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很好;“又恶用人!”不须别人的帮忙,更不须妨碍别人,才使自己能生活下去。
我们人活在天地之间,没有不妨碍别人的,一定会妨碍了别人,才活得下去。就像夫妇父子,兄弟姊妹之间,都是互相妨碍!你把饭做好,我下班回来要吃饭;一定要妨碍了他人,自己才吃得到饭。人都不能自立,如果能够自立,就不会妨碍别人,这是天徳,也就是庄子的观念。
情与无情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这是庄子对历史文化人类社会的批判。他说一般人“有人之形”,虽然形体是个人,“无人之情。”但没有真正的情感。所以庄子的观念,认为我们这些人是假人,不是真人;只有得道的人才是真人、至人。但是,至人活在世界上,“有人之形,故群于人”,因为他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大家形体都是人,所以聚集形成人群。既然大家都是同类,所以有人群形成,人群就是社会,大家就要懂得群体相处之道。
西方文化的社会学,几十年前严复翻译为群学,“群”字就是这个地方来的。商务印书馆有一本严复翻译的《群学肄言》,大概还买得到吧!照中国旧文化严格来说,严复的翻译观念并没有错。“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也由于没有什么情绪感情,所以不会惹是非上身。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
他说,我们一般人不懂人生的价值,所以本身的是非弄不清楚;就是佛家说的一切众生,皆为颠倒众生。所以庄子看人类,太眇小了。庄子的话翻成白话,就是渺小的人啊,你太渺小了,姑且叫做人吧!庄子自己也是人,他连自己也否定了。
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謷”是高大的意思,真正要做一个人,要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先要了解人生的价值,有了伟大的人生价值观,才可能成为一个伟人的人。“独成其天!”更要有独立不移的精神,成什么天呢?这个天是道家的观念,就是自然,也就是佛家说的如来、真如。上面都是古里古怪的,找一些怪人来形容这个道理,下面加一点人话了。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讲到情与无情这个道理,惠子是名家,专门讲逻辑的,他跟庄子也是好朋友。惠子对庄子说:“人故无情乎?”照你这样讲,人要无情才叫做人吗?庄子说:对呀!惠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感情,怎么叫做人呢?这个情,我们一般人当做感情看啦!庄子说,“道与之貌”,生命的本来“天与之形”,那个本体给了我们人的相貌,上天给我们人的形状,“恶得不谓之人?”怎么不叫人呢!这一段,是庄子答复的话。再看郭象的注解,很值得一读了。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已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这都是哲学思想,逻辑论辩,所以庄子、郭象、僧肇三个人,不但文章好,文学境界也高。我们现在买一本逻辑的书,不管翻译的也好,中国人写的也好,常常看不下去;科学的书更看不下去,原因是什么?文学的境界不高。如果科学的书,讲逻辑哲学的书,有这样高的文学修养,我们国民的文化就提高了。由此可知文学之重要。庄子他们也是讲哲学,讲逻辑啊!可是你会被它文章的美迷住了,被文学的境界迷住了;其实里头讲的,都是逻辑与哲学。
什么是情 什么是性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人生下来有生命的时候,不是因为情而生的呀!这句话提出来,什么叫做情?这是一问题。如果我们现在论辩,说男女有感情而结合才有人的话,为什么说非情之所生呢?“生之所知”,我们生来的时候,那一点灵知之性,那一点能知道的这个“能”,“岂情之所知哉!”哪里是情所能够知道的啊!
《礼记》中,始终把人分成两部分来研究,就是性与情两部分。性是人性的性,本性,灵知之性。我们人有思想,有知觉,这个不是感情的作用,这叫做性;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是情。能知一切的灵知之性本身,并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所以这两个要分开。现在郭象说的这个“性”,是“人之生”,所以说,“岂情之所知哉!”与情没有关系。
“故有情于为”,所以他说,一个人有情,被喜怒哀乐,悲欢爱恶的感情所困扰,就是我们现在讲爱,我爱你你爱我,爱得要死那个爱。这个爱就是情。“故有情于为”,这是有为的作用,心里有所为。“离旷而弗能也”,一个人被感情所困,心的那个光明伟大作用,困住在一小点上;虽然想要把它解开扩大,心境想要如何伟大,思想上要如何伟大,要空,要超出三界,都不可能!做不到的。“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如果我们修养到心境离开感情的困扰,心中不被喜怒哀乐爱恶欲,某一小点所困住,而非常旷达而逍遥,那时智慧就开了,这才真叫做大聪明。
“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普通的人,只要被感情所困扰,心中有了喜怒哀乐偏见的感情,要想修行达到圣贤的境界,那是永远做不到了,就是“以为贤圣而弗能也”。那么所谓得道的圣贤,就根本是个无情的人啰!要做到无情才能成圣贤啰!
“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因此,我们可以了解,真正的圣贤是很难做到的。圣贤之所谓无情,是没有欲界的这些情,没有世俗的小情;圣贤有的是大情,是大慈大悲圣贤的情;所以说“岂直圣贤绝远,而离旷难慕”,心境的开阔旷达,包罗天地万象,就是圣贤的境界。他说“难慕哉!”你虽然心中很仰慕,但是修养却很难到达这种境界。
“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所以说,世上的一般笨人,五官不全,脑筋不好的,乃至于一般鸡鸣狗盗之徒,“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他们虽然想修道,因为自己心理不正常,加上情感的困扰,心里愈来愈狭小。伹是,对于修道做神仙,超出三界,他们的兴趣也大得很,也想学喔!总而言之,世间的感情也要,也要成道成圣成佛,这就是第六世达赖仓洋嘉措的诗所写的:“世间那得双全法,不负如米不负卿。”什么都想要,怎么办得到啊!
“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他说,他们也不考虑考虑,修道要想超越,变成一个超人,要远近分开才行;也就是要远离私人情感的作用,亲近解脱清净智慧高远的境界。因为远近亲疏分不开,所以个人的私心,一点都没有除掉;虽然仰慕孔子、颜问的修养,“终莫之得也”。也永远不可能达到的。
“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由这个道理看来,真正的修养,“反取诸身”,要自己求之于自身,要去实验;“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光靠眼睛耳朵去找真理,是不会成功的。我们看书是靠眼睛,听课靠耳朵喔!光靠学来的这一点,靠耳目而来的一点点,是绝对不够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这是讲学理。
换句话说,你们年轻的,将来出去做事,乃至当校长,或者当什么长,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反正官位总是拿这两个来代表,不是员的,就是长的;至少家长你总会当到的。不管你当家长也好,当国家的大家长也好,当一个什么小主管也好,千万记住,“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不要随便看到某一点,听到某一点,就判断一切事,那是靠不住的。自己的耳目都不可靠,何况下面各种人的报告呢!
所以当一个主管,如果亲信的人告诉你,老张不对,老李不对,那不一定!千万要记住,这就是圣人做领袖的道理。“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你不要相信自己的手与脚喔!你如果相信自己左右的人,乃至于相信自己手与脚,手足有时候都会错的。有时候自己拿杯子都会打破,所以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尤其做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领袖。你认为某人是我的耳目,那并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所以,当了皇帝,才自称寡人。只有自己的头脑,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真正地判断;任何人的是非报告.都有问题,都掺了感情的水,连那个酒都变成水了,所以你喝下去,都存问题,变成毒药了。这就是道家与儒家不同,看东西,看世间的事务,道家就透彻得很。
“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所以他举了一个例子,什么叫做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够修养到婴儿的状态,一百天以内婴儿,勉勉强强说一岁以内,头顶囟门还在跳,还不会讲话才算婴儿。婴儿长大一点,有了一点意识就不算了。“不以目求乳”,婴儿刚生下来,他不用眼睛看妈妈的奶,用眼睛看是后天的作用,婴儿是用人性天生那个灵感,晓得妈妈的奶在那里,就会偏过来吃奶,这就是灵府。“不以耳向明”,婴儿不需耳朵看东西;“不以足操物”,用不着脚当手用拿东西;“不以手求行”,不用拿手来当脚用;换句话说,婴儿他全身都是功能。
所以一个人,修养到心中没有杂念,没有妄念;情是妄情,佛家叫做妄想,意识没有这些后天加上的思想,究全恢复到婴儿清净无为的状态,这时生命的功能整个发出来了。《楞严经》讲六根都可以互用,那么鼻子可以当眼睛看,耳朵可以当眼睛用了,全身各种各样都是功能,这个就叫做神通。神通也就是神,生命的精气神,恢复到原始完全的状态,就是神通。
这一段文章,都是郭象的注解,这是千古的名注喔!对于庄子的道理,发挥得最好,别家都不如他。历代道家各家注解《庄子》的不少,始终以郭象的注解占第一,确实是有他的道理。现在恢复《庄子》的原文,庄子跟惠子的谈论。
有情 感情 妄情 无情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
惠子说,既然是人,怎么会无情!庄子就骂惠子说,所谓情,不是说人无知;知是知,情是情,那是两回事。前面提到婴儿吃奶,天生能够知觉的即是性,那是知;情是后天加上的意识,是第六意识所形成的,佛学的名称叫做染污,就是现在人说的污染;情就是后天加上去的污染。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问,都是后天的污染。现在的人说得很妙,把佛学名词倒转来用,就变成最新的名词了。后天的染污越多,我们生命的天性就越少。现在庄子对惠子说:你不懂,我讲无情的这个情,不只代表了普通的感情,也包括了后天的妄情,一切后天加上的观念思想,都是妄情。
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我所谓人要做到“无情者”,不是无知啊!他告诉惠子,你搞逻辑,完全把我的名词弄错了。我之所以讲,人须修养到无情,是不要偏见,不要后天加上的好恶,以免伤害到自己的本身。后天的好恶、情感、妄情加上去,是最伤害生命本身的。人要怎么样用知用情呢?“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就是很自然地活下去。我们人天生眼睛会看,耳朵会听,手会抓东西,脚会走路,一切都天生自然的,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识和后天的观念;那就是佛学所讲的,没有分别心。换句话说,就是佛经上经常讲的,不增不减,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惠子听了以后说: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人总想给自己加一点,就是“益生”,今天办事多了,赶紧回去,把多种维生素吃一点,不然恐怕受不了。要不然这两天不对了,吃补吧!多炖一点什么当归鸡呀,麻油鸡呀,要进补。其实,越补越糟糕,会把人补死了的,所以也不可益生。惠子听了庄子反对的说词,生命同身体一样“不益生”,要不加妄情,不加意见,不增不减,顺其自然,就可以长寿。惠子一听,那活着的身体“不益生”怎么行!我们对身体要补充的啊!不加上东西,不多吃维生素,“何以有其身?”这个身体常常用,不补充是会坏的。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
庄子说,你不懂!我说生命活着要顺其自然不增不减,是指心里没有妄念,没有妄想,清清明明,这样活下去才是神仙之道,可以长寿。要懂得上天给我们的道,这个道,就是我们的性,本性,自性。上天给了我们生命、形体,这已经很好了,人就要活得很自然,要一天到晚头脑清清楚楚,和蔼地活下去,不要加上后天的人情世故。因为一加上后,就有喜怒哀乐,和后天的爱恶欲望,而“内伤其身”,这个身体就受伤害而有病,所以活不长。
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骂惠子,也就是骂一般人,“今子外乎子之神”,你呀!把自己的神用到身体外面去,没有内养其神。“劳乎子之精”,这个精,不是精虫卵脏的精,是身体的精神。一天忙到晚,把这个精都外用了,就是把你生命的电能,都向外放射完了。所以像你又爱弹琴,像孙老师一样,弹古琴专家;“倚树而吟”,倚靠在树上吟诗;“据槁梧而瞑”。总之作好诗好文就用思想。那个七弦琴在手里,听到那个声音,精神都到了琴弦上去了,自己也忘了自己,你这不是跟自己生命过不去吗?
惠子当然不光弹琴作诗,那还好,那个伤害还没有太厉害:伤害最厉害的是用脑筋、搞思想、搞逻辑、搞哲学。“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结果明明人生是很自然的,活着就活着,学逻辑的人偏偏要问,什么叫做活着?你给活着下个定义!等你定义下完以后,因为活着要吃饭,又问怎么样叫吃饭?有人也可以吃面呀!并且饭也可以变成米粉!面也可以变成面包啊!学逻辑的人,搞思想的人,一路追到底,你不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吗?故意说什么坚石非石,白马非马,拿逻辑来研究;你去逻吧!慢慢逻到底,一定把你逻死了为止。
《德充符》这一篇,庄子用自己跟惠子的辩论,作一个结论。本篇开始就是讲一个外形残废、内心有道的人的故事,对不对?中间描述的都是残废的人,他主要带领我们,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内在道德的修养:扩大一点讲,不要被外面的境界,现实的环境困住,要修养到自己精神的升华。最后告诉我们,千万要精神升华到不制造麻烦的程度。像惠子一样,自己认为学问好,知识高;学问愈好,知识愈高,烦恼愈多,痛苦愈深。换句话说,跟自己生命过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所以那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达到道的境界,就是顺其自然,心境很和平,滋养内在的精神,这个生命道德自然充沛了;身体的内在也充沛了。
现在《庄子》的内七篇,《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开始,一路下来到《齐物论》,到《养生主》、《人间世》,一直到了《德充符》,就是道德的充沛。这七篇都是一步一步连着的工夫!道德内养充沛了以后,第六篇《大宗师》,这才可以称为大师了。现在世界上大师太多了,都是要别人叫他大师的!什么叫大师?大宗师的名称是从《庄子》来的,内外修养到了,内在道德修养充沛了以后,才是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所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可以入世;入世而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这七篇是连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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