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静坐,是为了习禅而采取的入手方法之一。禅是心地法门,虽然不拘于坐,但最初入手方法还是以静坐容易体验与相应,所以我的静坐是由心理著手。也就因此,我在静坐过程中,是先经由心理的转变,而后才引起生理的变化,而后身心互相影响,越转越深。
在未正式学禅以前,虽然也学静坐,那只是配合佛教修持上的一种姿态,不太注意静坐的交工及心理是否正确,因此生理上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心理上虽然有时也得有平静的感受,那都是把握的静相,一旦静相被转,心理亦随之而动,不能恒常把握住。
我之信仰佛教,是非常偶然的。
记得五十六年年底,无意中在中央日报上看到钱穆教授一篇文章,说到要复兴中华文化必须读十本书,其中第九本是《六祖坛经》。并说明所有佛经都是从印度梵文翻译的,多数是文言文,同时佛理深奥,没有人解释,是不容易懂的,惟有《六祖坛经》,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写的一部佛经,文字是白话,只要有高中的程度就可以看懂,不必要把它当做宗教的书看,只当做是修身养性的书来研究,也会得到很多益处。看了这一篇文章以后,我立刻去买了一本。其中最感兴趣的就是说到人人都有佛性,同时这个佛性伟大到遍一切处,本来就恒久存在,不因时间与空间的影响而有所变动。当时我看得如醉如痴,回忆过去自己的一生,无论那一方面都成为梦幻泡影,把握不住,过去是这样,将来的一切当然也跳不出这个法则,何况最后还有一个不论贵富贫贱都无法逃避的——死亡的恐惧。现在这本书上说明人只要见到自己佛性就可以成佛,成佛就可以不生不灭,脱离了生老病死而跳出轮回,这种说法实在太美了。当下我在心理上就感觉得没有那么空虚,人生的价值原来有他最真实的一面。可是这个佛性要怎样才能见到呢?当时很茫然,想与信佛的亲友多接近,可能会得出结果,因此我就信了佛教。
家伯父伯母,信佛四十余年,自然是我第一个要亲近的对象。那时堂姐堂弟都在国外,伯父母听说我要信佛,感到很欢喜,就把堂弟住的刻意让给我住,同时教我怎样念经、念咒、念佛。每一天下班以后,我就到他家,坐在床上念佛(只是方便坐)如此念了三个多月,心里平静许多。
但是什么是佛性?还是体验不到,同时一想念佛的人这么多,阿弥陀佛当然很忙,我已经念了三个多月,这个帐他是不是给我记上了,如果把我漏了,那我不是白念了吗?因此我对于这样的方便静坐念佛感到不满足。就对伯父说,念佛要靠阿弥陀佛才能有成就,我认为不适合于我的要求,我要自己能够做主,自己能够把握的。伯父说那你只好学禅宗,禅宗讲究的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但是要有好老师来指导才不会出毛病。我就问伯父会不会禅宗,伯父说他自修是有一点会,但是不会教人。我说那你先教我禅坐,以后我再来学禅宗。伯父说禅坐不能乱学的,学得不好会走火入魔,出大问题,对治的方法,他可不懂。我听了,感到很失望,再问台湾有谁在教禅。他说,据他所知,台湾会说禅的人很多,会教禅的人还没有听说过,据说大学里有一位教授会教禅,但是不公开,要有关系的人介绍才能学到,我一想学禅这么困难,只好等有机会再讲。
伯父看我对静修没有兴趣,就介绍我参加一个寺院的念佛团。念佛团每个月有二次法会,法会中的功课大部分也是静坐念佛。因为静坐时要一直念佛,那个时候对念佛又不得要领,只注意念佛的声音与数字(或时间),对于心性上的体会还不去注意。每一次只要赶着把预定的功课做完了,就认为功德圆满,这一种团体方便静坐念佛,也没有给我什么大的体验。
其中在厦门街一个地方学的静坐,比较稍具形式也比较专心,除了教七支坐法(有些地方不对)外,更要注意的是在静坐中呼吸要练到深、长、细。后来才晓得这样是不对的。因为在静坐中呼吸的深、长、细甚至于停止,是静坐到某一程度后必然产生的现象,并不是靠意识练出来的。如果用意识练出来的,那也只能控制于一时,不能持久永恒。何况一上坐就练呼吸,根本违背了静坐时要心静的原则。还好后来因事好久没有去,不然生理上可能会坐出毛病。
在念佛团一年多的时间中,曾参加二次“佛七”;佛七的目的是在七天当中精进念佛,求得一心不乱。其中还是配合有静坐。因为连续七天,身心的确感受到特别的舒适与宁静,心里更充满着一股喜悦之情,看到一切人一切事都极为美好、善良。回到伯父家中,伯母笑嘻嘻的问我,在打七中有什么特殊的感应。我说那边有的人半夜听到佛堂有念佛的声音,其实里面没有人;也有人说看到一个人很高大,穿着灰黑色的袍子。从外面走进佛堂,有人就说这是罗汉。我当时想,罗汉一定要高高大大的,同时还要穿灰灰黑黑的。那么矮矮小小的,白白黄黄的就不是罗汉了。其中道理当时想不通。伯父又问我看到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感到脑子很清醒,眼睛特别明亮,耳朵更灵敏,心非常定,伯父感到很可惜的说,那时如果有一个有经验的人来指点你,可能对你日夜所要体认的佛性会有所帮助。
有一次在善导寺听经,与同修谈起如何学禅。其中有一位说,有一位南教授大家都称他老师,他会教禅,可是不公开,听说时常在北投一个私人家中讲华严经,还教人习禅静坐,每年也举行一次禅七,经过他指导的人,如果是机缘成熟,就可以开悟,就可以得道。我听了心里真是既高兴又丧气,高兴的是台湾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只要有,就不怕没有机会学到;丧气的是自己那时是一个小兵,又没有学问,年纪又近不惑了,他又是一个教授,我怎样才能亲近他呢?后来北投讲经的地址总算花了很大力气问到了,但自己很自卑,不敢去请教。本来很想借用六祖见五祖的那几句话,等去见南老师的时候,他要是问我来干什么,我就装成气直理壮的说,来求成佛。如果他说小兵怎么可以成佛,那我就说教授与小兵在学问上虽然有分别,而佛性应该不会有两样,他看我俨然六祖口气,或许就让我学禅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所以千古以来也只能够有一位六祖。
有一天老乡吴先生跑来告诉我,南老师现在已公开在师大侨教馆讲经,讲的是老子与解深密经,叫我赶快去听。在讲课的那一段时间内,我许多问题都得到答案,但还是没有机会学禅。
大约在五十八年夏秋之间,中央日报上有一则小广告,标题是“南怀瑾教授公开教禅学”,当时我欣喜莫名,认为这下可要如愿以偿了,所以就赶紧去报名。
泰顺街孙老师家中,成立了一个小型的“习禅静坐”班,每星期三天,每天二小时,我是十个同学之一。由孙、夏二位老师初步指导,南教授只是不定期的来开示或解答问题。除了教我们七支坐法以外,特别指示我们心理的功夫——“看妄念”。坐了一会,他问我们妄念从那里来,又跑到那里去。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把妄念抓住,抓住以后,再详细看清它的来龙去脉。那晓得不抓还好,越抓妄念越多,妄念越抓不住,这样经过了两个多星期。有一天孙老师对我们说,今晚南老师要来开示。南老师是我学禅所要亲近的善知识,但苦于无亲近机会,现在他能亲来指导,感到非常高兴。
我报告看妄念的来去,不但不能把心静下来,反而弄得心慌意乱。南老师说,妄念既称为妄,当然是虚妄不实,既然不实在,怎么可以抓得住。有妄念的时候,你们心里晓得就好,不要去理他。这好比人在路上走,碰到一支狗,如果你去理它,它对你缠得更凶,如果不理它,各走各的,也就相安无事。后来我试了一下,是比较清静的多。但身体对于静坐的姿势不能适应,尤其是两条腿坐不到二十分钟就麻的不得了,我的腰本来就没有力,再加上有些驼背,真是累得腰酸背痛腿麻。心理又紧张,天气又热,坐起来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这样坐了两个多月,都是在求静,等静的心理之下本枯坐。到后来才晓得,心在有所求有所等之下是得不到静的。至十一月下旬因为要到高雄接受转业训练,因此静坐也就中断了。
那时静坐班中十位都是男同学,老师特别告诫我们不可犯手淫,适度遗精是不要紧,如果过分,他就教我们做鸟飞的运动(这种运动对治疗遗精特别有效,同时有强肾壮阳的功效,如果不是为修道而练,而是用在应付异性的本钱,对身体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所以动作及其要领从略)。其中有一位同学,鼻子及脸上红中透表,老师说这是忍精的结果,就是在遗精的时候把精忍住没有遗完,这对身体也是有妨害的。
我因为没有结婚,很自然的也犯有手淫的毛病,好像在十七、八岁时就犯了。经老师开示以后,我就决心要戒,但是不容易办到。没有学静坐以前,大概在两星期左右要手淫一次,三十岁以后,才开始接触异性,手淫虽然减少,但没有完全避免。自从学静坐以后压住,但是这种方法很难受,所以往往功亏一篑,忍到某些程度又犯了。后来一有这种现象,就赶紧起来打坐,一打坐因为心理静下来,身体也放松了,不配合异性的联想,这种欲念也就慢慢的消失了。欲念既退,生理的现象自然消失。但是不究竟,因为睡了一会,欲念又起,生理又膨胀,心理又难受,又要起来打坐,一个晚上反复要起来几次。后来由于静坐产生了功效,生理现象更强烈,心理欲念没有解除,生理心理互为因果,有一段时间,越静坐欲念越强,越强越用静坐消除,这种欲念在静坐中的确形成一个很大的困扰。后来总算把欲念升华,体会到“空”的特性以后,才算解脱了最困扰人的性欲问题。无形中手淫、遗精都绝迹了。至于解脱以后的心理状态,以及静坐到什么程度才能转化,转化以后身心的现象如何,都等下文写到此种境界的时候再提。
到高雄受训半年,这段时间,只是临睡前坐一、二十分钟。六、七十个同学住一个寝室空气是坏透了,环境也不行,根本无法静坐。好在习禅不拘于坐,所以没有间断。在训练期中,把静坐中看妄念的方法,引用到日常生活上去。也就是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就明明白白地做,这一件事过去了也就不管了。如此,心中只保持一个念头,所谓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起先很不习惯,慢慢的也就专一了。尤其在休息、等人、等车、赶路的时候,眼睛虽然张着,对面前所有景物,心中只要明明白白,但不去分别,景象尽管有来去,自己只是一个闲人,不跟着动念头。所以心中很平静,整天虽然跟别人一样做事,但一切事似乎都跟我不相干。因为一切事停留不住,因停留不住就不去管它。不去管它并不是不做,只是在做时不另外产生一种心理情绪,使心理恒常保持空灵与平静。起先以为这样的心情可能对功课有妨碍,事实上那一次训练,在学科上还得到第三名,可见习禅并不妨碍做事,有时候因为专心只做一件事,反而比过去做得更好。
五十九年五月底,训练班派我到台北公司实习。实习项目很多,其中在试验室试验修复的变压器最为劳苦。因我十几年来都是经办文书行政工作,一下子要搬运几百公斤甚至于一两千公斤的笨重东西,心理非常害怕,恐怕负担不了。但又无法逃避,只好面对现实。头几天除了身体感到劳累外,再加上心理所产生的苦恼情绪,因此形成精神上重大的痛苦。后来把静坐习禅的方法,运用到工作上。就是做的时候心理明明白白地做,事情一过去心理就空闲着,不留恋,不追悔,所谓“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样果然得到很大的功效。每天下班以后,除了身体感到疲倦外,心理上一片空灵,好像今天根本没有做什么事。
后来参加禅学班,在一次静坐习禅中我把这种心得报告老师,老师说用这种方法非常对,但并不就是“道”,还要加紧努力。下坐后还要我把这一心得向大家说明,以便供大家参考。
回到台北马上打听过去静坐班的消息,据说早已结束。现在由南老师主持,成立了一个东西精华协会,正开始“禅学班”招生,我就赶去报名。禅学班除了每星期一、三、五的晚上各上课二小时外,由南老师指导,于每星期日上午“静坐习禅”。这是我在几年的学习静坐中,最正常,收效也最大的开始。
我在禅学班中静坐习禅所用的方法,以观心为主。静坐中,用心看妄念,但不去理它。有时候心跟着妄念想去,如果马上警觉,那就很好,所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有时候心随妄念的内容想了很久都不觉得,这就是散乱。后来慢慢的跟妄念想去的时间少,知道有妄念的时候多,但停住或截断。
在禅学班里静坐时,老师总是要我们提出问题,大多数同学都提了,但也仅限于生理感受方面;不是说这里痛,就是说那里麻,或是说感到有气在动等等。只有少数同学报告了内心的体验,而我因为没有这种经验,听不懂他们的意思,过了许久,都没有提出报告。的确我这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好报告的,因为和大家一样,不是这里痛呀!麻呀!就是妄念纷纷起呀!人家都说过几百遍,同学都听烦了,想老师一定也不爱听的。有一次我被老师问急了,就冲口而出说,我坐了这么久,生理与心理的感受一直在变化不定中,我认为这都是“受”的感觉,根本就把握不住。把握不住的东西,当然不是我们的真心或本性。可是我又觉得很奇怪,每一次静坐晓得这些变化与感受的“晓得”却是不变的。因为今天晓得有妄念,明天还是晓得有妄念,妄念每一天都不同,但是“晓得”的却没有不同呀!对生理感受的“晓得”也是一样。我报告过了,就问老师,这个“晓得”的是什么?老师没有给我正面答复,只说,你报告得很好,为什么始终不讲话呢?既然老师没有正面答复,我也只好再老老实实的用功了。
有一回禅学班上课时,老师问什么是“无念”。有人说死去的人就无念;有人说晕过去,或者打昏了头,要不就是吃安眠药,或许睡大觉,都可以达到“无念”。我说,我们面对一切事物,心里明明白白而不起分别,当下就是“无念”。老师补充说,不起分别也不分别,才是真无念。一般人都认为无念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是错误的观念。自从老师对我们提出无念的启示后,我在静坐中偶尔也体会到无念的境界,但因功夫不深,不能把握太久,但总算又有了进步。
禅学班经过六个月,于六十年元月份结束,紧接着是春节。班上有九位同学,要求老师打“禅七”。老师说你们经过半年的禅学教育,再加上每星期的静坐习禅,总算有了一点基础,能够利用春节这几天假日精进地进修是很好的。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们,同时场地也不理想,不能打禅七。但可以改为春节方便禅坐,请孙老师带领你们,如果我认为你们真的用功,我会抽空来指导。如此,我们九位同学就决定精进禅坐一星期。
头一天先由孙老师领着我们坐了两堂,第三堂南老师就来开示说,今天是头一天,你们心还是很散乱,现在起,你们就装作是“死人”。死人一切都不知道,你们只不过比死人多一个知觉,可是不要去想东西。总之,装成一个“活的死人”就对了。我觉得很奇怪,小的时候,碰到不满意的事情,就一切都不理地赖着,爸爸妈妈就骂我会装死。现在为了学佛学道,年纪都这么大了,老师还要我们装死,我想我别的不会,装死倒是从小就会了,那有什么难。
头两堂本来还是用观心方法,现在老师既然要我们装死人,我就连心也不观了。上坐的时候脑子就让它空空洞洞什么都不去管,下坐经行的时候,我眼睛半睁半闭地盯着前面人的后背,行走时,好像是由前面人的气力带着,自己毫无一点意识作用,只是被动而机械地跟着上坐下坐。
第二天老师又开示说,今天你们的心好像搓绳子一样有了一点头绪,大家好好的参参看“我是谁”。我当时觉得更奇怪,头一天叫我们装“死人”,什么都不要去想,今天又要我们去参“我是谁”。如果这个“谁”就是现在这个能吃、能动、能想的“我”的话,那太简单了,还要参什么。既然不是这个“我”,那一定要找另外一个“我”,既然是另外一个“我”,倒不如把话头倒过来,变为“谁”是“我”,好象更可以把握到什么。这样糊里糊涂想了一天,到晚上什么也没有参出来。
第三天,经过了装一天“死人”,又参了一天“我是谁”、“谁是我”,弄得迷迷糊糊的。这个时候真是变成一个“活死人”,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除了只有一个话头“谁是我”还挂着以外,什么都没有,只觉得“我”就是“话头”,“话头”就是“我”,像一个僵尸被吴小姐的马尾发牵引着向前面移动。走着走着,只觉得有一个黑影晃到中间去,接着一声雷鸣,有如山崩地裂,震得我脑子爆炸,两眼发黑。顿时“个体”从脑门开始往下向四周散去,身上一切的感受都往下卸脱,就好像脱去无始以来心灵上的枷锁。只觉得一片寂灭,没有动静,没有边际,没有个体,没有一切相对现象,但不是死亡。寂灭之中充满非常柔和的五彩光色,虽然没有一切感受,但灵灵明明,是那么安祥,那么空阔,又那么充满。其实这个境界是无法用文字语言形容出来的。因为从来没有经验过,很快的就动一个念头,自己这是什么?这一问不得了,就觉得寂灭光明有了边际,周围像惊涛骇浪般的浪潮向中间涌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光明消失了,又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房子又出现了,所有同学都站着听老师讲话,房子外面依然下着雨,再一看自己还站着,而心里宁静极了,无乐也无悲。老师手上拿着一个木槌,桌上有一块圆形木板,刚才这一幕就是由它们所导演。(后来慢慢参究,才了解佛经所说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以及楞严经所说的“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的道理。)
上坐时我一直在想,刚才那个境界是不是摆脱了“心、意、识”的作用使得本性自然显现,亦就是佛经上所说的人人都有的佛性?那么,既然都有,我们因为迷上了所以不能证得,可是现在明明已经证得,何以又把握不住呢?下坐又经行的时候,我一见老师拿到木槌,马上就很注意的等着再来那么一下。哪晓得一整天他又打了好几次,结果那个境界都没有再出现。晚上小参的时候,很简要的把上午所发生的境界提出来报告,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好像一个整天想见到“龙”的人,等有一天真龙出现了,他抓不住又给跑了。我听了非常丧气,花了几年功夫,一旦要求的出现了却把握不住,可见自己根性太硬,福德太浅,不然的话,应该有所悟才对。后来继续用功,总算在气机发动而影响心理的变化中,类似境界连续又出现了七、八次之多。其实这个境界也只变其相,不变其性,这也是后来才了解的。经过情形,留待下文生理上起变化的过程中再详细说明。
第四天,还是下着雨。老师今天的提示是要我们参“动静之间”。同时强调要在“之间”体会,并且拿六祖告诉惠明的“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的话来说明六祖当时的意思,就是要惠明在“不思善不思恶之间”,去体认有一个自己的本来面目。一般人认为不思善不思恶就是本来面目,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一天无论上坐下坐,经行休息,我都在体认动静之间的道理。起先是用耳朵去听声音的动静,也就是声音的生灭,我发现动与静或生与灭这两个相对的现象变换交替之际,找不出第三种现象。不说没有第三种现象,而且动静交换之际,连交换的痕迹也体会不出来。晚上小参时,我以一种受骗的心情说,体会动静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道理。老师只看我一眼也不加理会。我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永和家中,洗澡后,就上床睡觉。睡了一会儿醒来,一看闹钟才两点多,心里还挂着“动静之间”的话头,心有不甘地在床上坐着。耳朵听着屋顶的雨声,心里念着动静之间的话头,不知坐了多久,话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放下自己也不觉得是在打坐,就好像自己化在虚空中,与风雨融合为一,分不出什么是“我”,什么是风雨。但风雨与“我”又截然不是一个,风雨有生灭,而融合在风雨中的“我”不受它影响而有来去。就在这一刹那,把握到生命的永恒,心灵中跳跃起一个火花,大惊大喜的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一下可跑不了。一看自己,还在床上打坐,并不是在风雨中。这时心中充满无比的喜悦与轻松,心中一切的疑虑与问题一扫而空,认为人生一切问题都得到圆满的解决,再不会有缺憾与挂碍。享受了一下,慢慢地下床穿拖鞋,“这个”还在,慢慢走到厕所解小便,“这个”还是在,这一下可放心了。回到床上,以一种无比解脱的心情又睡着了。
不知是过去太在心理上用功夫,所以生理不易起变化呢?或是生理有了变化而没有注意到。总之,今天由于心情轻松,就觉得在坐中呼吸特别顺畅,好像不需要特意去呼吸,气息自然很轻很长地深达于小腹,后来甚至于觉得不是自己在呼吸,鼻孔在小腹之间,好像通称为丹田的地方,好像有气在里面发动,慢慢的呼吸配合气机通过丹田深入海底,出气的时候整个生殖器官阴茎和睾丸都被气带动着往上提。换一句话说,这些器官都跟着呼吸在上下拉动,这一种现象后来几个月偶尔还会发生。有一回甚至在静坐中阳举,举得非常充沛,当时心里觉得非常奇怪,自问没有动过两性的欲念,心也很平静,怎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后来才由于这种纯生理反应,而联想到两性的关系。这一想,整个心都乱起来,慢慢地放松后,才又归于平静。当时,总以为这是由于不纯洁的心理引起,所以也不好意思提出报告。
那知过了一年多,在“人文世界”第八期,老师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这篇文章中,提到这种现象是静坐中生机充沛时一定有的现象。不然的话,修道修成一点生机都没有,变成一潭死水,那还能叫“道”!但好多人坐到这种程度,往往在这种现象中,引带了男女性欲的意识,忍耐不住而找异性解决掉,以致把好现象弄成坏结果,功亏一篑,又要重新用功,才能促发生机功能。我看了才知道当时是好现象,还好有自咎之心,才忍耐过去而没有做出糊涂之事。也由此可以证明在静坐中如果没有明师的指导,由于观念的错误,可能就造成不良的后果,值得警惕。
晚上小参,轮到我报告的时候,除了把昨晚的境界说明外,就归结的说,“能参”就是“所参”,“能所”不立,即“如如”不动。老师反问说,你信得过吗?我很平静的点点头,老师淡淡的说,那好吧。
第六天,老师一上来就引用我昨晚心得报告的话说,就像某某所说的“能所不立”即“如如”,这么明白的事情,大家就是不懂,还说佛法不灵,这件事如果大家都明白了,不是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经行过后又上坐,不知怎么动了一个妄念,认为老师这样辛辛苦苦的指导我们,现在我总算把“这个”事弄明白了,但是自己既没有学问,又没有地位,更没有金钱,能起什么作用?如果明白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更有用吗?就这样不知不觉悲从中来,痛哭流涕。老师晓得我在哭,就把我喊去。我见了老师,情不自禁,跪拜在地,给他老人家顶礼三拜,说,父母给我“生命”,老师给我“慧命”,生命有尽,慧命无穷。但是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不负老师的苦心,而我能够做什么呢?老师一听,说道,这个问题好解决。就把我带到课堂,在经行的时候对大家说,只怕你们不成佛,成了佛还怕没有众生度?同时今天已经第六天了,明天只有一个上午用功,下午开过讨论会,大家就要回去了;回去以后,每个人站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地修行,道业总有成功的一天。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都有依依难舍之情,在闲谈中我问老师,今后亲近老师的机会可能太少了,如果在静坐中有了问题的话,该怎么办?老师说,如果是重大的,就来找我。总之,有什么现象,一概不理就是。这一句临别开示,对我以后的静坐帮助很大。
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到会里,只要有时间就静坐,但是“理”与“事”还是不能打成一片。楞严经上就曾说过:“理则顿悟,事非顿除”,所以只好按照老师的开示老老实实地修行。
春节方便禅坐以后,过一个多月,突然接到李小姐给我的一张明信片,说是会里有些工作需人帮忙。我就这样被李小姐花五毛钱的代价买到会里。但心中还是感激她出了这个主意使我有机会天天亲近老师,才能一天一天的登堂入室,说起来她还是我道业上的恩人呢!修道讲究的是“财、地、法、侣”,真是缺一不可。
有一天我和李小姐随老师去某大学上课,在计程车上,老师问我最近“见地”如何,我说想把那明白的念头去掉。老师就交待李小姐说,等一下回去请提醒他,有话要和我说,下课后回到青田街,我到老师书房,老师写了四句偈:“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教我自己去体会。后来我在日常行、住、坐、卧生活中,体会此用心的道理,才真正悟出佛学上所说的“真空”与“妙有”的实义。
大概是由于心理的转变,而影响了生理的变化。有一天在静坐中,背脊骨一下子自然的挺直。我以往静坐,因为腰部无力,又有点驼背,所以喜欢往前弯一点比较舒服,等弯着有一点累了,再慢慢的挺直。而这一次不同,是不用力而自然的挺直,因为不是用力,所以感到非常舒服。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就好像有气往外洩,腰与背又慢慢的往前弯,后来这种现象经常发生。
我平时打坐的时间在睡前、午夜,或天亮前。睡前这一堂坐得不好,因为经过一天工作的劳累,再加上过去有早睡的习惯,所以睡前这一堂都是坐不多久就有昏沉的感觉。但在坐到昏沉的时候,因为睡意很浓了,所以一上床也就很快的睡着了。半夜无论什么时候醒来,解了小便就开始静坐,这一堂因为经过一段睡眠,身体和精神的疲劳都恢复了,因此坐得特别清醒而有效果。有一天半夜中正静坐着,先是背部自然挺直,慢慢的肩膀以下,腰部以上这一段“空”去了,一个人变成三段,肩膀以上有一个头悬空着在思想,腰部以下觉得有一支腿在盘坐,唯独中间这一段一点感受也没有。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睡后半夜静坐中,起先腰是弯着,突然间在尾闾的地方有一点气在发动,接着就好像一颗珠子顺着背脊骨往上滑动,滑过的地方自然挺直而有舒服感,好像到肩膀上后颈处稍微停了一下就消失了。这种现象在不同的时间中发生了好几次,都是到后颈就停止了。终于有一次到达后颈处没有停止,继续顺后脑往上滑,滑到头顶中间,好像与什么机关碰触了一下,就从头顶慢慢的现出红白色的光明,接着就失去了身体的感受与周围的音响,春节静坐的那个一片寂灭的光明的境界又呈现出来。形体的我消失了,在光明中充满着灵知之我,与虚空融合为一,虚空即我,我即虚空。无边际,无对立。或许是有了经验同时不被象所迷,或许是稍微有了一点定力,这个境界定了一下,不久心里头就暗笑着说,你这个境界,头一回无意中靠老师的一响板打出现了,消失以后,无论用尽什么方法都没有办法重现,现在由于气机的发动很自然的又使你出现了。(由此可见在修中身心并重,心理转变能影响生理变化,生理变化亦可使心理转变。)这个念头很快的一动,境界也就跟着慢慢的消失,恢复到有形体的感受,但这一回并不怎样舍不得。后来在二个多月之中,连续的出现了七、八次,出现的时间一回比一回长,同时最后一、二次并没有感到有气机动,只是身体感到一阵舒服,脑子非常宁静的时候,也就出现了。这个境界里面的滋味与感受,不是我们平时靠一切现象或条件所产生的滋味与感受所能比拟的。是超越一切现象,排除一切妄念,本性自然的呈现与流露。所以这个境界凭思惟、知识、推理都无法达到。这是老实话,也是诚恳话,只要切实的在静坐中下工夫,所谓功到自然成,你不请,它也会来的。
有一次半夜醒来,心里宁静极了,身体也很舒坦,手一摸显然阳在举着,但是一点男女的欲念都没有,同时这种生理现象,并没有像过去般给心理带来一种要发泄要解决的焦急难受的情绪状态,一旦由于这对象或条件得到放松、解决,就把这一刹那的轻松称为享受。轻松过后,再想尽办法使他紧张、焦急、难受,而后再求发泄、放松、解决。这样感官在紧张与轻松互换中的心理变化,就是一般人所认为的人生意义与快乐。如果在静坐中能够把欲念升华,恢复到本性清明自在的一面,恒常的处在极乐的状态之中,这一种快乐与享受,比两性在得到轻松的一刹快感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只要有这种境界的人,我想都会体会得到。
加快过去未学静坐以前,半夜醒来,举阳的现象并不是天天有,但静坐到上面所讲的程度时,也就是最近几个月之中,几乎醒来阳都在举,因为不是在醒后再举,可见是睡中就已经举着。静坐到这个阶段,微型机是充沛到极点,如果不懂得持盈保泰,我想可能会功亏一篑,很难再进步。自从这个时候起,欲念的确不容易动,不是用意识压制,是自然的转化。
附带说明两件事情,过去以及静坐初期,有梦必遗。但最近有两次在梦中与异性接触,结果醒后发现没有遗精。还有一次在梦中自己告诉自己,这些境象(指一般梦境)都是假的,不要理它,好像在静坐中尽管周围还有动静,但我的心不受其影响相类似。这种境界可能就如禅师所指的梦中也能够做主的意义一样。(按老师指示:梦中还有男女交感的习气,修持工夫还是不到家。)
我从小就喜欢喝酒,学静坐后,独处时固然尽量避免,但是应酬或朋友相聚,不免又想喝两杯。喝酒的确会牵动欲念,所谓酒能乱性。但是后来慢慢的在喝酒中把心定住,最近试了几次,好像对欲念根本没有影响,后来就是不去定心,欲念也自然不起。由此证明,心的力量比什么都大,心的确可以转物。但是如果有人问:你说心的力量比什么都大,那么你就可以用你的心不去喝酒,何必等喝了酒,再用心去转欲念?我可认为我的欲念如果不怕异性而怕酒,还谈什么自己做主?以后有适当的机会,我甚至还想,试试坐怀不乱的工夫呢!当然也可能只是说着好玩罢了。
前面所说的生机充沛而没有没有欲念,我想还有一个道理,可能就是老师在《易经道家与中医医理》课中所提到的“精满不思淫”或且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的原理有关系。
上面所讲的气机从尾闾往上通到脑顶门,大概就是一般所说的打通督脉。下面接着要讲的是从脑顶门经面部往下通的情形。
前面(指人体)气机通过的现象,什么时间通到那里,不太记得了。但这个现象自六十年年底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通过。因此下面只凭记忆所及,照着通过的过程加上叙述,不说明当时的时间。
直行是在静坐中觉得头顶上有个铁臼往头上盖,感觉上好像有几千斤重。越来越重,越盖越紧,后来就是站着或是靠着,都有这样感受。但不在静坐时没有那么严重。后来头顶上松开了,感受上不是一个铁臼,好像是一个铁圈圈住额头。再慢慢的铁圈只剩前一半,后脑没有感觉,只前额胀得难受。然后顺着眼睛、鼻子、两腮、牙齿、至下颚停止。这个时候最难受的就是牙齿,上下牙根都浮肿起来,尤其是缺牙以及蛀牙,吃东西时感到特别酸痛。硬的东西不能咬嚼,只能吃一点豆腐或鱼,几个月以后,牙根才不浮肿。老师教我把坏牙医好,以后就不会再痛。其中有一颗虽然补上牙帽,但是一直不能咬东西,一咬就痛,经医生检查,认为是牙肿得太厉害,要忍耐半年以上才不痛。果然又经过好几个月才完全好了。
这时气机充满整个面门,有往下拉而绷紧的感受,连续几个月都下不去,一上坐或是静静站着,气机就冲上来,冲的时候又用又有一点痛,主要的还是胀得太难受了。赶紧报告老师,老师就教我吐纳法。这个方法练了好久,有一次在静坐中,觉得有一股气从胸腔往喉咙上呛,就像有几十根筷子插在脖子似的难过。但是我心定得很,忍住难受不理他。第二天问老师,老师说你怎么会感觉这个气是往上走,应该是上面气往下走才对;这个气一下来就好了,今后脑子更要清静,妄念也会自然停止。后来重新体验,确实是气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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