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老师(谱名:南常铿)为乐清南宅太祖殿题写的楹联:百代渊源河洛東南留一脈;千秋忠義神靈海上有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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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存辉
2012年中秋月圆前夕,族伯父、恩师南怀瑾先生圆寂于苏州吴江太湖大学堂。怀师一生功德言,青史自有公论。而老师对晚生后辈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的和蔼音容,宛在眼前。
记得2011年中秋,我去拜望老师的路上,给他发短信,说起在安吉高山搞现代农业,助山民脱贫,自己在山上种了些有机果蔬奉上,并写了一份短信清单。相见之后,老师很高兴,当着大家的面说:“存辉是我看到第一个会用礼单的人,礼单是中国文化,古人送礼一定有礼单的。你怎么知道用礼单?”怀师吾道不孤的喜悦溢于言表,命秘书取出一尊佛像相赠,说是“今天特别高兴要给存辉奖励”。
中华文化以诗礼传家,同学告诉我,老师每见文化复兴迹象,纵是细微之处,也必大喜过望。怀师一生念兹在兹,唯恐我华夏文化绝学不续,行而不远。每逢有领导前去拜望,怀师总是对他们强调,世界强大民族之间的竞争,最终争的是意识形态,也就是文化内核的较量。
一次,怀师以好莱坞电影为譬喻,说明西方文化是如何吸取中国文化,通过各种现代化手段起到教化众生、凝聚民族精神的作用与方向的。领导好奇地问:“老人家也喜欢看电影?”怀师答道:“是啊,电影我很爱看的。《盗梦空间》你们看了吗?看得懂吗?”随后深入浅出讲解了这部美国大片和《阿凡达》中所隐含的西方人认识世界的视角和方法,汲取了中国文化的一些精髓比如“意识”、“空间”等。
西方有人对中华文化有“原地踏步”一说,怀师则谆谆告诫我们,旧邦有新命,要相信中华文化的力量,不可墨守成规,不光诵读经典,更要身体力行。
《论语》记载曾子的一句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一般训诂都解作隆重丧葬、孝敬祖先,能增进民间道德。而怀师引用佛教中“菩萨畏因,凡夫畏果”的思想解释这句话,认为终是指结果,远是指导致结果的最初起因。一个人要想好的结果,不如有好的开始,圣人们非常重视一件事情的动机,从根源上消除形成争议的起因,道德风尚自然醇厚起来。老师援释入儒,信手拈来,不抱成见,不袭前人,不拘门户,这种面对经典的态度令后学受益匪浅。
我读《论语》“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联系到企业经营中的一些事情,有所感悟,特地到老师处请益,“四十不惑”中的“不惑”到底是不会惑还是不要惑?怀师问:“你看呢?”我答,我四十岁的时候,以为人生四十就不会迷惑了,到了现在将近五十才发现,四十岁事业初成,面临各种选择,各种诱惑,这句话解作四十岁的时候不要迷惑更好。老师笑称:“答比问好。”他鼓励后学用自己特有的生命体验去理解经典,不做亦步亦趋的句读之儒。
怀师不光解读、提倡中华文化,更身体力行。访客上门,怀师一概肃立迎客,我去请益,老师则安坐,笑称:“存辉是我侄儿,按礼我不起身了。”南氏先祖避靖康之难,自河洛南渡瓯江,先墓厝于乐清磐石,年久失修,想要重新修葺,但先墓所在的山上,到处是坟,后辈想要改建,其他人不肯迁移,僵持住了,当地政府也很难处理。后来,难题报到南师那里,有一次我去见他,老师吩咐我,跟领导讲,这个坟呢,是要修的。但矛盾怎么解决?他说,中国人安土重迁,我们的祖先是祖先,人家的祖先也是祖先,我们把自己祖先的坟修好,安好,让别人的祖先迁走,就不安了。还是都不用迁了,安就好。且若有孤坟,也把它修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很多人耳熟能详,但少有人能有怀师这样大智慧去身体力行。
怀师将传道、授业作为对子侄辈最大的爱护。一次,老师问我几岁了,我告知他四十多,怀师以罕见的严肃口气说:“四十多岁,你赶快给我回来学习!”当时我还不知道原因,差不多一年后,我与怀师幼子国熙一起吃饭的时候,国熙对我说,老师讲过,男的在六八四十八岁之前,女的在七七四十九岁之前,如果坐下来学习打坐,效果会很好,过了这年龄段再修习就很吃力,要加倍努力才有效果。“老师骂过你一次,也骂过我一次,到了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坐下来修行。”
前不久我去欧洲出差,不小心被风吹了,头痛,到医院做检查查不出任何问题。给老师发信息请教怎么办,老师让秘书回了四个字:要命速回。我遵师命提前请假回国,直接去了太湖大学堂。老人家见到我,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手哆哆嗦嗦从长衫里掏出一小包药,叫我赶紧吃掉。吩咐我拿一件高领棉袄穿上,围好围巾,戴好帽子在蒲团上打坐。“你从现在开始,哪里都不允许去,老老实实在这里住几天,好了再走。”随后又是推拿,又是放血,待我身体恢复,向南师告辞,老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学习?”我答:“等我回去把事情交代好就来。”他很高兴:“交代好就来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饭,很多同学问我:“听说你要回书院来学习,不走了?”
“听谁说的?”
“老师说的。”
现在想来,真是愧悔莫及。老师殷殷盼我放下一切,赶紧回来读书修习。我是答应他,外面的事情安顿好后再来,可是外面事情一时是办不完的啊,老师却以为我马上就要回来了。
想起那年去大学堂拜老师九十大寿的下午,在书院打坐,湖山清净,不觉物我两忘,溘然入定。四个时辰过后,老师特遣国熙叫我面示,嘱我整个下午打坐劳顿,晚上还有客人应酬,开个房间休息,不要坐太久了。
“存辉回来!存辉回来!”言犹在耳,我师已去,对此明月,岂不泫然?
(文章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