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乐强
乐清市人大主任
2012年7月底,在太湖大学堂,我见南老师精神气色不如以前,便请他保重。南老师说龙年于他流年不利。又说"今年如能过去还可以再活一纪,但很难说,也不知道哪天走。活一天算两天半,明天说不定就不在了。"他说这番话时很淡然,平静如水,这可是洞穿一切之后的人生清澈啊!
老人对家乡的思念很深,寄情很重。我经常跟朋友讲,或许是入到期颐之年,对故土会有一种特别的乡情和乡愁。那天晚上,他吟诵了好几首诗,有两句我印象特别深"莫将粒粒菩提子,化作相思红豆红",这是他自己的诗,我接他的话说"您生这百年,也是家国民族灾难最深重,变化最深刻的百年,您将无限相思化作粒粒菩提。"南老师说"称我高僧的有,也有叫我大师、菩萨的,我什么都不是。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作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这是我们一个乐清前辈写的。你还记得我的狂言十二辞吗?"隔着个圆桌,南先生香烟在手,穿一件白色对襟,一头鹤发,昏淡的灯光下清影的脸上带点不屑的神色。我给背诵了其中几句,"以亦仙亦佛之才,处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学,入无赖学者之林。挟五霸纵横之术,居乞士隐沦之位。誉之则尊如菩萨,毁之则贬为蟊贼。"我快背好时,他脸上明显闪过丝顽童的那种调皮,眼睛里透着狡黠的天真。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人话题一转,说"井虹寺过去有副对子挺有趣的,叫‘得一日斋粮既食一日,有几天缘分便住几天'。还在吗?"我回答说可能没了,寺庙是重新建过的,没听谁说过这对子。南老说自己少年时在这里苦读过, 19岁那年回乡,带着个四川和尚,也住在井虹寺,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说井虹寺的伽蓝神不在庙里住,伽蓝爷殿修在庙外面,这在其他地方不多见。那晚他关于父亲,关于少年家乡讲得较多也很细,70多年前的点点滴滴他都没忘记。
至于他背的这首诗,回来后我请教了张炳勋先生,这出自晚清民国时期号称"乐清西乡三才子"之一的刘子屏的〈盗天庐集〉。南先生记忆力特好,思维很敏捷,这几十年来,他对本土的乡贤先哲前辈的学问诗词有很深的研究,尤其推崇永嘉大师,说他影响了中国的文化。
在这之前,5月份和6月份我都去看过南先生。5月份去的那次人较多,他很兴奋,给大家一一签名赠书。正好有两套陈诚的回忆录和陈诚的“六十自述”从台湾刚寄过来,陈是南先生的老朋友,他让我带一套送给乐清图书馆。当我向他汇报乐清的三禾读书社的活动,尤其是近两年来一百多人坚持读经典,读南先生著作时,老人唏嘘不已,一度竟至哽咽不能讲话,他老人家为家乡这件事动容了。"我很感动,替乐清人骄傲!"这句话,他说了好几次,"乐清应该重文化,光是向钱看有什么用啊!你也知道我修金温铁路,一概不沾,说做就做,做过了一点也不沾手。现在九十五了还在为文化。我希望你认清楚一个方向,不管做不做官,都要为文化努力下去。"
他为"三禾读书"题了字,虽然少了他早年那种道劲和流畅,但凝重端庄。我真想不到这四个字竟是他的绝笔之作!也在这个晚上,我再次邀请他为我们乐清上堂课,他愉快地答应了(但也只能是来世之约了)。中秋节的晚上,当月亮最皎洁时,我们在太湖大学堂为先生送别。老人家真是高人啊,选择了这个时候远行!
记得有一天他接待客人,邀我也过去。送走客人后,他回到办公室,坐下后他跟我说"你有事只管走,你不用陪我。我把这假牙也摘掉,这样轻松些。"他说过学佛不是为了保佑自己,而是为了舍弃自己。可今天他摘掉的不是假牙,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九十五年对家国的热爱,对世人的牵挂,对故乡的恩怨思念,终究成了粒粒菩提。他的精神不死,灵魂不死。
摘自《三禾读书》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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