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尘脱俗天马行空的南怀瑾
周梦蝶46岁时初识禅学大师南怀瑾。当时他的第二本诗集《还魂草》才刚出版,诗作正受到诗坛重视,“孤独国王”之尊号,已成为媒体访问时必用的称号。但在心境上,周梦蝶却也是最彷徨的时期,他对世间事物的本质、哲理,满怀疑惑、困顿。南怀瑾在此时与周梦蝶相遇,导以佛禅之学,将周梦蝶因内心焦灼、热切,如热气球般膨胀的心情戳破,替他找到了佛学这道清凉的活水。
当时在武昌街摆书摊维生的周梦蝶,已在诗坛崭露头角,俨然是中国现代诗的重要旗手之一。但热爱文学的周梦蝶,虽然以文学做为抒发感情的渠道,却无法解释他心中对众生万象的各种疑问;即便周梦蝶从小就受到儒家的薰陶,做人处事仍以坚忍、自抑的价值观,强制自己安于现状,即所谓的“安贫乐道”,但“道”在那里?对文学的爱好及儒家的训练,仍无法使好深思的周梦蝶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周梦蝶承认,在受教于南怀瑾之前,并不知道宇宙万物,均有一“根”;草木虫鱼人,看似形体不同,但都是有生有灭,而其中唯有一物是不生不灭者,亦即万物之“根”。能了解宇宙万物之“根”,即能成佛。南怀瑾就是教他深入佛学去寻“根”的人。
在武昌街贩书期间,周梦蝶已经开始看一些有关佛学的书籍,他读过南怀瑾的著作《禅海蠡测》。当时他的感想是:“文字好,看了过瘾!”但对南怀瑾本人,却是缘悭一面。不过,周梦蝶有一位热心的王姓朋友,喜好佛学,也常去南怀瑾处听经,大家都称他做“王居士”,他知道周梦蝶欣赏南怀瑾的著作,常常怂恿他:“什么时候带你去听南老师讲经?”
有一天,机会到了,报上刊登南怀瑾将为文化学院哲学研究所授课,讲授《楞严经》,在建国北路上课,欢迎各界自由旁听。看到这则消息,周梦蝶当天生意也不做了,书摊一收,就按着报上的地址找去。当时报上公布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但周梦蝶怕临时找不到地方,耽误了听讲时间,早早就出发了。抵达预定上课地点时,才中午12点半。当时还没吃中饭的周梦蝶,为了该不该趁演讲开始前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也着实伤了一番脑筋,“那时我怕一出去吃饭,万一找不到路回来,岂不是耽误了听经的时间?”周梦蝶笑著回忆:“我一想,饿一顿有什么了不得的!”就决定饿着肚子,继续等待南怀瑾的演讲。
枯坐许久,周梦蝶终於听到一阵脚步声,教室走进来一个人,身量不甚高,手上拿著一本书,但行走的姿势却与众不同。“他给人一种好像走路离地三尺的感觉!”周梦蝶形容初见南怀瑾的感觉是“天马行空,目光如电”,看人一眼好像就会把人给看透似的。周梦蝶自忖:“这个人就是南怀瑾了!”
南怀瑾走进教室,没看到学生,见到枯瘦如僧的周梦蝶,他也没打招呼,而一向木讷的周梦蝶,也未趋前自我介绍。当时教室的前头放了一张大桌子,南怀瑾据一端,其余学生另聚一端,大桌子之后才设了给旁听来宾坐的椅子。而早来的周梦蝶,为了占据有利地形,早就踞坐学生所坐位置的中间。
佛教徒也抽烟啊?
南怀瑾在周梦蝶的正对面坐下来,放下书,依然没有打招呼,却掏出一根香烟,放在嘴上,点着火,就抽起烟来。坐在对面的周梦蝶,正寻思如何和南怀瑾打招呼,见到南怀瑾正在吞云吐雾,突然福至心灵,张嘴问了一个问题:“佛教徒也抽烟啊?”南怀瑾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回了一句:“我不是佛教徒!”
周梦蝶大窘,“我怎么问出这么幼稚的话?就算他是佛教徒,也没说佛教徒不能抽烟啊?”当下不敢再说,南怀瑾也未再发一言。七位研究生及前来旁听的人士陆续前来,南怀瑾就开始上课了。
好容易捱到中间休息时间,周梦蝶仍在咀嚼刚才听来的微言大义。后来才到的王居士已经上前和南怀瑾打招呼,并且向南怀瑾介绍:“这就是写新诗的周梦蝶”。南怀瑾未置可否,周梦蝶也不知他是听到了没有?
南怀瑾在休息时也不理会旁人。忽然,他问周梦蝶:
“你冷不冷?”
“台湾是亚热带,一年四季,有三季是热的,不会冷!”
“万一你冷怎么办?”
“那也是一下就过去了!”
“万一还是冷怎么办?”
对于南怀瑾的关心,周梦蝶亦只有无言以对。
沉默间,南怀瑾把一进门就脱下来的一件蓝色坎肩,扔给了周梦蝶。周梦蝶用手一摸,触手轻柔温暖,是一件丝棉的坎肩。当下心里感动,但口中依然说不出一声“谢谢!”只是心里既温暖又激动。
这一听经,就连听了一个月。本来预定要讲的《楞严经》,只讲了三卷,倒不是南怀瑾藏私,而是讲了几天下来,文化学院哲学所的同学跟不上进度,根本难以吸收。再改讲《唯识论》,而对哲研所的同学而言,还是艰涩难懂。南怀瑾最后改讲《易经》,前后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讲完。
提及南怀瑾的风度及风范,周梦蝶照例是赞不绝口。他说:“南老师治学广博,熔儒释道于一体,讲起经来潇洒飞扬,旁徵博引,言语生动,极其活泼,是属于天才型的人物,但也唯有天才型的学生,才能充分领会他讲经说法的奥义。”
至于他自己,听南怀瑾讲经,周梦蝶仗著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的基础,加上平日就常常在思索性与天道等问题,还能勉强跟得上南老师的脚步。至于知得多少,又能行得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探寻宇宙的根源
周梦蝶初次听南怀瑾讲经,仍不免艰涩,但已折服于南怀瑾的学识及功力,以后只要听说南怀瑾有讲经说法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刮风下雨,一样前往聆听,连生意都顾不得做。他从南怀瑾处学习到如何找寻宇宙的“根”,结下了此生和佛学的因缘,也立下了向佛学里探寻生命精义的志向。对他而言,彷佛随着南怀瑾踏入一座宝山,南怀瑾牵着他的手,指引他何处有宝,此宝当何用。到现在,周梦蝶还在这座宝山中留连不去。
虽然周梦蝶心中对南怀瑾极度尊崇,但拘谨、木讷的个性,即使他收了南怀瑾所赠的丝棉坎肩,但并未当机立断,提出要拜南怀瑾为师的要求。为什么?其中,缺少“恰如其分”的拜师礼,也是诸多原因之一。
幸而,机会到了!一个曾受周梦蝶帮助的军中同袍,为了感谢周梦蝶的帮忙,特别从梨山寄来了两篓又大又甜的梨子,这在当时可称得上是高贵的水果。虽然有的梨子在运送过程中遭到皮肉之伤,但周梦蝶还是细心的挑选个儿大、且完好漂亮的梨,凑了一篓,马上送到南老师的寓所。
南怀瑾看到周梦蝶送来一篓梨,初还客气,要周梦蝶留着自己吃,周梦蝶急了,连忙推却,“我家里还有!”等到南怀瑾知道周梦蝶的一番苦心,亦不免动容。待周梦蝶告辞,南怀瑾亲自送到门口,并且告诉周梦蝶:“你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南怀瑾此话一说,就是将周梦蝶收列门墙的意思了。
周梦蝶与南怀瑾的交往相当有趣。周木讷而南风趣,师生对彼此的个性都相当了解,而且能互相欣赏。
每年春节,周梦蝶照例到南老师家拜年。虽说拜年,但周梦蝶照例是不来和大家互道“恭喜”的,他到了老师家,南怀瑾一看他就知道“哦,周梦蝶来拜年了!”,周梦蝶的意思也到了。
有一年春节,南怀瑾问前来拜年的周梦蝶:
“梦蝶啊!新年新希望,你今年有什么新希望啊?”
“什么新希望?”
“譬如,结个婚什么的?”
“老师,我弱不禁风,贫无立锥,结婚?天昏地暗啊!”
南怀瑾听了,倒也没有安慰弟子,反倒同意:
“嗯,说得也是。前程有限,后患无穷!”
一步一脚印的修行方式
虽然周梦蝶对南怀瑾满怀崇敬,但两人的个性及作风实在相差太多,长期下来,固然相互欣赏,但求学问之道,走的却是不同的道路。个性朴实木讷的周梦蝶,在求知寻道的过程中,崇尚“一步一脚印”的哲学,深信透过持戒,才是适合他修行的方式。对于高远的目标,他宁愿一步一步的走去,即使你告诉他,可以搭车或搭飞机,或抄近路,但他还是宁愿选择“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的方式。
而南怀瑾,在周梦蝶的眼中,却属于“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陈抟句)的出格人物。而在讲经说法中,不时有令人拍案叫绝的生动譬喻或警语。不过,就如同周梦蝶的感受,做南老师的学生,最好也是如南老师般的天才型人物,否则会跟不上进度。
周梦蝶曾说:一般人讲经,听者中间偶然没注意而跳过,影响还不大,如同看电视时趁广告时间上厕所,回头来还多少接得上头,不致于偏离剧情。但听南老师上课,即使全神贯注,亦不见得能完全吸收,何况中间如果有所耽误或遗漏,到时候“根本不知道讲到那里去了?”对反应慢、一句话都要再三琢磨的周梦蝶而言,南老师的节奏太快了些,而南老师的潇洒“模式”,周梦蝶也是学不来的。
周梦蝶
1921年2月10日生于河南淅川。原就学于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由于家境及大环境的变迁,1947年在武昌参加青年军,后随军队赴台。自1952年开始发表诗作,成为蓝星诗社一员,至1959年诗集《孤独国》的出版﹐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 周梦蝶是诗坛少有的蜗牛派,创作四十年,却字字珍惜,至今只出版过《孤独国》和《还魂草》两本诗集。
在台湾当代诗坛上,周梦蝶及其诗作恐怕是最为独特的,留给人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他独特的悲苦命运使他的诗作融入了道家、佛家禅宗乃至基督的宗教情怀,同时他的诗歌所闪射出的是东方古典的睿智与玄妙,使其作品以特有的色彩和韵味开放在台湾和整个中国的诗坛上,成为中国现代派诗的一朵奇葩。